帝王仪仗慢慢出了北城门。
林觉就在一间小楼的楼顶上,以狐狸吐的气作为遮蔽,看着他出城。
时而抬头看一眼——
原来每逢人间这般大事,诸天神灵各山仙人也会前来观看,亲眼见证,只是他们多站在云上,人间看不见罢了。
这些神仙果然闲的。
不过也不是全来看热闹的。
林觉看见一个神官拿着一支巨大羽毛,不知来自什么鸟雀,也不知蘸了什么,在空中轻轻一挥,就似在画上涂抹一样。
北方天空立即显出了紫气。
下方百姓立即欢呼出声!
又有神官奉旨驱了五彩祥云过来。
下方百姓又一番惊呼!
新朝初立,就有这般天地异象,实乃祥瑞之景实实在在说明这位帝王乃是天命所归,也实实在在能安人心。
林觉见状,心念一动,也从袖子中取出一个白玉瓶来,对着它轻轻吹一口气。
瓶中流出霞光,被吹到天上去。
于是在那紫气与祥云之中,又多一抹渐变的梦幻。
“吾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神仙显灵了!”
“陛下天命所归!”
大多百姓一辈子也没见过这般神迹,就如大多百姓一辈子也见不到改朝换代新帝登基的这一天。
自然了,作为一个亲自带兵、亲手打下天下的帝王,作为一个尚在微末之际就有斩神胆气的人,罗公是并不在乎这些的,什么天命所归、什么神灵的认可都该是一位大帝不屑一顾的。
若真要说,他也确实有这个本钱。
真正天命所归的,真正被神灵认可选定的,是那位叔先文,是此时南方那位越王,可是那又如何呢?一位已经死了,另一位则退缩回了南方。
只是不经意的一瞥,瞥见此刻天边霞光,似紫非紫,似红还橙,似粉又白,白中透青,多种颜色没有交界,渐变成温柔的梦幻,一个恍惚,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在西域漫无边际的沙漠中,在起伏千里的草原上策马而行的日子。
第505章 改天换地
这般盛大场面,早已让两个弟子看得呆了。
过了许久,许意才回过神,又呆呆道:
“听万公说,如今新朝的这位皇帝,以前是真人的护道人?”
边上小姑娘一听,更惊讶了。
事实上她非来自中原,更非来自秦州,只在大山之间看见这位“师父”施展神仙本领,诛除恶人,便想拜师,跟随他来到枫山之后,大多时间也都在大山之中忙碌,哪怕再怎么听许意说“林真人”的神仙故事,听万公说以前除的妖怪多么厉害,心中总也云里雾里,远比不上进京一趟。
“我们确实曾经一同走过一程。”林觉说道,“不过罗公本身就是人杰,造就他的,是他自己和恰逢的时势。”
“哦……”
“祭完神灵和先祖后,登基大典就算彻底结束了,天地便从此换了一幅人间。今后等你们年纪大些,和后人讲述的时候,就可以给他们吹说,本朝开国皇帝在京城登基的那一日,新朝的第一日第一幕,你们也曾亲眼见证过。”
林觉对着他们说着,往远处一看——
在京城北门外,有着大量精兵与哨岗,甚至那支刚刚踏遍大半个河山的重甲铁骑也在随时待命,保证此地根本没人敢生乱子,可在极远处却有一道尘烟难以窥见,有轻微轰鸣难以察觉,朝着这方接近,又慢慢减速,停在山顶。
是两匹高大石马,马背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道人。
“你们师叔和紫云师姐也赶到了。我也要去见我的故人了。”
道人说完,化作清风而去。
……
前期筹备用了几月世间。
至于本该三至七日的核心仪程,因为南边尚未平定,大战之后百姓劳苦,罗公决意一切从简,便被他压缩到了一日之内。
祭拜天地,宣告诏书。
因玉璧县曾为瑜地,罗家先祖曾被封为“瑜候”,定国号为瑜。
封赏开国元勋,文武百官。
重封潘公为魏水河神,为他在魏水河沿途两岸兴建十间神庙,以便后人祭祀。
因越王已经退回徽州及江南,已是魏水河流经不到的地方,这场魏水河神之争,也以潘公重新取回神位、魏女失败而告终。
新帝虽有大侑开朝皇帝那般气势风采,却也没有弃用聚仙府,只将之重新独立,不再由礼部代管,设卿、少卿等职,只对皇帝负责,且负责处理京城秦州乃至整个天下的妖精鬼怪神异玄奇之事。
封南天师为聚仙府卿,云禅法师则被封为聚仙府少卿,命之整顿清理聚仙府。
严禁官吏吞服五石散等丹药邪物,严禁官员在大街上、在府邸中行伤风败俗之事,更不可以此为风流,肃清前朝歪风邪气。
遥祭陇州玉璧先祖。
祭拜紫虚大帝,昭告天下,今后但凡宫观庙宇,都需尊奉紫虚大帝为主。
将原本的天翁神像请至旁边。
焚香奏乐,走礼仪流程。
复又乘马回宫。
这么一番下来,倒是省了时间和变数,省了民财,却费了罗公好些精神,即便是他也觉得疲累不易。
又因这好像是一个有标志性的符号,当完成它后,便又使得他更疲劳了。
疲劳中又有几分孤独。
孤独中又有些许遗憾。
是今天一天下来,他也不曾见到那位故人。
直到一切结束,回宫之后,他在寝宫中独自坐着,点着烛灯,桌上放着酒菜,那种孤独感才一阵阵袭来——这东西却丝毫不因他成了帝王、骑马打遍大半个天下而对他有一丁点畏惧,反倒好似借了他的威风,因此越发猖狂势大,居于黑暗之中,与他沉默对视。
正直壮年的帝王自然不惧,心坚如铁。
可熟读史书的帝王也不禁想到,纵观青史,那些赫赫有名的英雄大帝,在他们风烛残年的晚年,有谁没被这份孤独淹没过?
直到一阵清风,烛火摇晃。
门外的守卫轻而易举察觉到了这般变化,回头一看,却见烛火在窗纸上映出了一只六尾白狐的身影,像是妖怪一样游走,隐隐还有两道人影。
刚刚握紧长枪,就听一句:
“别进来,是我故人。
“退去。”
守卫沉默后退之际,正听屋内一声如释重负:
“道长终于来了。”
“罗公大典,怎能不来?改天换地,又怎能不来见识一下?罗公不知,当日天上,有多少往日不常见到的神灵仙人也来围观你的风采。”
“恭喜罗公,当皇帝了。我本去了北方寻找金精,听闻你在今日登基,也是特地赶在今天飞回来的。”
“狐狸也恭喜罗公!狐狸也特地从大山里变成一个老人走过来的!”
“几位何时到的?”
“下午就到了,只是见罗公正在盛典上,不好出来打搅,便在暗中观看。”林觉说道,“而且如今我已到山中清修,许久未问世间杂事,若是罗公认出我来与我打个招呼,京城所有达官贵人平民百姓都看见,岂不又将我推向世间?”
“今日在北城门时,那霞光和远处的动静,便是两位道长吧?”罗公说道,“当时露面也不至于让我苦等这么久了。”
“现在也不迟啊……”
林觉知晓这桌酒菜就是为自己等人而准备的,便坐下来,提壶斟酒。
故人相逢于今日,不提皇位,不提天下军政,只提杯问一句:
“多年不见,罗公可好?”
“经了一些波折,好险走到今日。”罗公从他手中接过酒杯,欲言又止,叹息开口,“道长啊,我今已无一个说话的人了。”
“一个也没了?”
“一个也没了。”
新登基的帝王卸下龙袍,好似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单枪匹马佩着宝刀闯荡江湖朝堂的武人,只是当日武人的意气风发来自于年轻气盛,来自于身上那家传的宝刀与长枪,可如今年轻不再,宝刀与长枪上的意气也移到了这身龙袍上,在这夜深人静中,随着刚才一并被卸掉了。
此时还披在身上的多是风霜与疲惫。
“当年随我一同出京的那些江湖好手,在后来的征战中,要么折了性命,要么也闯出了头,家大业大,将自己当将军了,将我当皇帝了。而今各方利益牵扯太深,哪怕神灵都想从我这里谋取香火,和谁说话都变了味,有时我真觉得,不止道长成了仙,我也不再是人了一样。”
“南公呢?”
“南公自是刚直不变,可我在处事时,哪怕尽力所为,也不见得能如当初那样如他的意,亦不知他看我的目光会不会变。”
“帝王常常如此。”林觉劝解道,“既然已到了这个位置,便好好做个皇帝吧,莫要忘了当年初心。”
“那请放心。罗某之所以坐上这把烂椅子,便是觉得别人做皇帝还不如我。”罗公握紧酒杯,胸中自有豪情,“我定整肃风气,查办贪腐,剿灭贼匪,平衡南北,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但愿如此。”
“道长现居何处?”
“枫山深处。”
“罗某可还能再见道长?”
“如今罗公身为帝王,政务缠身,我也成真得道,去深山避世清修了。不过每逢罗公大寿,我还是要来贺礼的。哪怕自己不便前来,施术也得到罗公的梦中相会一次。”林觉笑道,“除非哪日,罗公已经忘却了当年的情谊,我便不再来了。”
“如此甚好!”
罗公举起酒杯,与他碰杯:“兴许有朝一日,罗某昏庸无道,也成了年轻时自己咒骂的昏君,还得道长来将我点醒。”
“哈哈我倒不介意行此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