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自打起兵之前就一直与仙人有关、得位之后也一直出现在神仙传闻中的帝王终于迎来了最适合他的退场时刻,放眼历史也是独一笔。
……
然而祥云刚飞上天,飞出京城,三人便相视一笑。
“道长哪来的五彩祥云、仙鹤与仙乐?”
“五彩祥云是我家师妹的,她去云州寻了好久。仙鹤只是戏幻之术,白鹭道友倒是真的。”林觉对他说道,“仙乐则是我们出发之前,特地去南山找另一位仙人借来的。”
“毕竟是罗公的重要时刻,罗公德行圆满,功绩无双,我们也得给罗公充充场子。”小师妹说道,“也好让世人和后人知道罗公不凡。”
“哈哈哈……”
这自然是他们早已说好的。
罗公吃了元丘果,寿元太长,若不想一直坐在皇位上,忍受故人后妃都逝去的孤寂之苦,将自己的子孙后代一一熬走,又感受他们的怨恨,便只剩下出家修行这一条路——可既出家,何不去寻一位真正的仙人,去寻一位故人,和他一同清修自在呢?
罗公也早已经想好了。
只不过人本就矛盾,哪怕早就想好了,也安排好了,可当到云上,离开京城往深山去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那座京城与城中的宫殿。
“不舍得吗?”
“只是放心不下我那太子罢了。”
“罗公敬请放心。子孙定不如你。”
小师妹不禁瞄了他一眼,还以为这位师兄是要安慰他呢。
又听师兄说道:“后人自有后人福,春来秋往,花开花落,哪个朝代不衰弱不更迭?”
这句话也只有仙人可说了。
寻常人乱说的话十有八九是要被斩头的。
“唉,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呢?所谓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年万年万万年,不过是好听的话罢了。”罗公叹息,“当初刚诞下儿女,立志要将他教育得更胜于我,后来见他慢慢长大,明明有名师,有我这个父亲,还是显出平庸来,又听了道长的劝解,本来以为已经接受了他的不足,不曾想到了现在,还是怕他会负了这天下百姓。”
罗公停顿一下,摇头感叹:“此时心境与刚诞下儿女时,真是完全不同啊。”
“都是这样啊。”林觉叹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哦?道长也是?”
“我与罗公恰好相反。”林觉也是摇着头说,“本来我收徒之时,想的只是有缘即可,并不看重他们的天赋,也对他们没有任何要求,觉得他们修为如何是他们的造化,能得多少道行就得多少道行,能习多少本领就习多少本领,能、能活多少年就活多少年。可是人心毕竟是肉长的,时间一长感情便慢慢深厚,就算没有别的目的,也想要他们成真得道,与我们相伴长久一些,免受分离之苦,如此倒是矛盾。”
旁边的小师妹也是沉默着。
“仙人也是人啊。”
罗公感叹着仙人也看不开的事,又感叹还是仙人道家好,就算不舍,也是感情上的不舍,与任何利益无关,就算忧愁,也是一种清淡的忧愁。
五彩彩云向着枫山飘去,引得下方百姓注视。
彩云飘得很慢,云上是清风、白鹭与白狐,几人吹风对谈,仅是不知不觉间,宫中的暮气与繁琐就已被吹走完了。
第560章 紫帝荡魔
青苔古路,和风吹雾,山花烂漫之间,不知何处鸟鸣声。
狐狸在花枝间跳跃,彩狸一走一顿的跟着人走,三人沿着古路边走边聊。
“罗公在信中留了什么?”
“无非是对子孙的三个告诫罢了。”罗公说道,“一是尊奉南天师,在他百年之后封他为帝君,做表率祭拜他;二是告诫他们刚硬不屈,不得轻易割地和亲,哪怕是向神灵,也不得随意低头;三便是……”
罗公略微抬头。
狐狸脑子与人不同,有路不走,就爱在树枝间跳,正落在旁边的桃花枝上,低头与他对视。
“我料到道长今日来接我,会与扶摇一起,兼之道长与扶摇的传闻已经传遍天下,便在前两年将九尾狐也定做了龙凤之外的又一瑞兽,让后人继续尊奉九尾狐,不得将之打为妖孽。”
“罗公有心了。”
林觉脚步不停,思绪也不停。
这些年来,虽然他并没有明说,不过罗公何等智慧,他既了解林觉和扶摇,也与紫帝暗争多年,又过了这么多年,怎会不知他与紫帝的矛盾?
这算是一柄双刃剑。
可能会对九尾狐有所帮助,也能会更加刺激紫帝。
不过影响应当也不算大。
毕竟就算是被人间奉为瑞兽、地位崇高无比的真龙神凤,九天也不算很在乎。
“道长这里真是幽静啊。”罗公左右打量,羡慕无比,“春日山花满地,夏日遮阳避暑,秋日硕果累累,冬日又银装素裹,四季仙气萦绕,不受任何外界纷扰烦忧,真是世人向往的仙家福地啊。”
“就看罗公呆不呆得惯了。”林觉说道,“这里清净是清净不过可没有宫里那么多人伺候衣食,虽然有弟子做饭,不过也都是些粗茶淡饭,不知罗公还能不能习惯。”
“我岂是那般娇气之人?”罗公笑了,“给我分两亩地、一亩田就是,我也学学那些随我一同打天下的老将们,解甲归田,悠然自乐。”
“这普天之下,还不都是罗公的地?”
“哈哈哈……”
逐渐走到小路尽头,显出一座高山、一面垂直高耸的悬崖绝壁,云雾也只在它的腰间,可在悬崖绝壁之上,却有诸多古朴典雅的楼阁殿宇,有探出枝头的古松与放出灵光的仙树,又有长廊通道将之连接起来,与山花、云雾、仙树一同,构成了一片仙幻奇异又冲击眼睛的画面。
罗公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不过每次也就一眼,又隔得久,每次还是会觉得震撼。
“道长这里的壮观,不亚于皇宫啊。”
“罗公这就过奖了。”
就在这时,悬崖绝壁之上陆续有人飞身而出,有万公、陶道长等人,也有许意、普梅和衔朱三个弟子。
又有一个背着一捆柴禾的少年从林中走出,看见自家新拜的还很陌生的师父带了一位客人来,师兄师姐和护法们都来迎接,不禁好奇又无措。
“见过陛下。”
万新荣、陶道长与貙人曾与罗公并肩作战,在众人中是与罗公最熟悉的,如今大家年纪都大了,他们道行本领也高,加之又是故友,于是眼中也没有什么皇不皇帝的了,只笑嘻嘻出来行礼。
甚至万新荣还说了一句:“陛下国事果然繁琐这些年来,都老成这样了。”
他们都喝过林觉从元丘仙境带出来的赤泉水,此刻正是青春样貌,而罗公虽然吃了元丘果,却没喝赤泉,一百多岁高龄,样貌难免苍老。
罗公也是笑呵呵的,摆着手回答道:“比不得你们跟着仙人修行。”
“见过陛下。”
剩下两个护法,贾巧子与蔡灵玉就要恭敬一些了。
“见过陛下。”
三个徒弟还要更恭敬一些。
哗啦一声。
旁边少年背后的柴落到了地上,散成一堆,而他表情呆滞,盯着那位身着常服的帝王。
“来来来,我与你们介绍。”林觉先是指着罗公和小师妹,“这是罗公,如今他从山下退位辞任,来山中与我们一同清修,他是我的老友,今后你对罗公务必敬重。这是我的师妹,你叫一声师叔。”
汪然立在原地,更呆滞了。
他身在横村汪家大族,怎会不知如今天下是罗家的,他从小喜欢听神仙故事,仰慕林真人,怎会不知本朝太祖曾是林真人的护道人?更知道当今皇帝英明神武,文治暂且不论,武功却是翻遍历史也数一数二的,打退大足,收复西域,中原王朝的疆土从来没有这么广过。
只是他没有想过,自己刚来第一天,就见到这位普天之下第一人的帝王。
而且他要在这里清修。
“罗……陛下……
“师叔……”
少年磕磕碰碰的喊道。
“不必拘束。我已退位,不是皇帝了。现在只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子,在世间没了故人和牵绊,来这里和道长一同清修自在,等死罢了!”罗公笑呵呵的与他说道,目光一低,“干脆明天我和你一同去砍柴好了!”
师妹则是淡然点头。
汪然不认识她,她却先认识了他。
“这是我新收的弟子,汪然。是当年徽州横村汪家对我有恩的汪老先生之后,他孤身一人找到这里来,和我有缘,因此我就收下了他。”
“嗯……”
两人都点着头。
林觉又伸手一指,指着悬崖绝壁之上,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正有一间宫殿楼阁。
那间宫殿楼阁旁边正有一条曲折的走廊,直通中间最高最大的楼阁。
“多年之前,我刚收衔朱为徒时,就让她修好了这间宫殿,一直等着罗公。”林觉说道,“考虑到罗公不会法术,年老了也不知腿脚行不行,特地没有修到更高的位置。”
“罗某看着有些老了,武艺也不如当年,不过爬个楼梯还是不在话下。”
“哈哈!”林觉笑了一声,又说,“罗公若是有事想要出山可以乘我的纸驴,可以骑红叶观的石马,也可以乘我的雷云。我给你一块令牌,持着令牌大呼一声‘神雷云’,就会有云降到身边。”
“还有我的五彩祥云。”小师妹说着,也摸出一块令牌,“这是令牌。”
两块令牌交到了罗公的手中。
一块是灵金制成的,小巧精致却也沉重冰冷,一面写着一个“林”字,一面写着“神雷云”三个字。
另一面则是石精制成的,便是山中灵韵精气汇聚的石头,看着像玉,摸着同样温润如玉,又比玉更有灵韵,大小样式都和另一块差不多,不过制作得要更加精致许多,毕竟她是石雕的行家。一面写着一个“柳”字,一面写着“彩云”二字。
“无事的话,罗某怕是不会轻易下山了。”
“不下山也可以。若是罗公想与后人联系,又不想出门,便可托梦。”林觉说道,“不要看我,我虽然会托梦,不过我不是神灵,不会画符纸或者将神力借给别人使用,我可以向罗公推荐一位神灵,她善托梦,罗公可以借她的神力给宫中托梦。”
“我好像知道这是哪位神灵。”
“月镜洞照元君。”
“哈哈……”
两人再度相视,又是一笑。
罗公便在此处住了下来。
可能耕种真的是融入血脉中的事情,他真在山下溪边寻了几块平整之地,一点一点,耐心将之开垦成地,引水成田,趁着时节开始春耕。
他又托梦,让新登基的皇帝给自己准备了几套衣裳,点名要素雅耐穿的寻常布衣,将他当年用过的长枪也带了过来,闲暇时候竟还舞一舞枪,找一找当年跃马扬枪斩妖除魔又征战天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