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伦的神情变得悲哀起来,而后又变得忿怒,他的手指从伯德温的脸上,转移到他的胸口,在长内衣的里面,紧贴着他的心口,悬挂着那片符文。
——放弃!一个严厉而年轻的声音直接贯穿了伯德温的鼓膜,放弃它!
“不!”伯德温毫不犹疑地拒绝道“不,不,绝不!”
——它会……毁灭你!毁灭李奥娜,毁灭雷哲与雷蒙,毁灭高地诺曼!
“不!”伯德温喊道:“你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他急促地喘息着:“而且我们已经没办法把它交还回去了!奥斯塔尔已经回到了格瑞纳达!但你看,”他满怀侥幸地说:“他们没有发现。”几年前,他就放弃了复制符文的奢望,只以为这是侏儒长长在信口开河,只是为了从麦基那里夺取他的恩宠,但谁能想到,他为了高地诺曼而决定将符文交付出去的最后一刻,长长竟然成功了呢,他不但欺骗了伯德温,也欺骗了格瑞纳达的术士,他已经带着符文碎片离开了,而现在,只要他能够将碎片藏起来,那么谁也不能说他没有完成交易——毕竟格瑞纳达人可不会在泰尔的天平下签订契约。
——它会毁灭所有……伯德温,所有你我所珍爱的!
“它不会,我可以掌控它,我……我将会成为一个神祗!”伯德温喊道,“我会成为……成为新的公正与正义之神!”
一瞬间,就连时间都凝固了——已经成为一个幽魂的狄伦都想去掏掏不存在的耳朵,自己听到了什么?一个新的正义与公正之神?伯德温?
“为什么不呢。”这句话像是打开了一扇禁忌的门扉,而打开的门扉后,是一条连伯德温也未曾正视过的荣光之路,是啊,他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神祗?他不仅仅要成为一个神祗,还要取代泰尔,这个并不公正的虚伪的存在,他能够比泰尔做的更好,他的眼睛将注视着所有黑暗的角落,他的耳朵会倾听所有不平的呼喊,他将明察秋毫,洞察一切,做出最令人诚服的判决,这才是身为正义与公正之神应当履行的职责。
——你疯了!
伯德温摇摇头,笑了,他用充满怜悯的眼神看着身前的幽魂,“疯狂的难道不是你吗?我可怜的弟弟,狄伦,你失去了一切,而我,我得到了一切。”
————
亚戴尔突然醒来了。
他睁开眼睛,位于诺曼王都近郊的小旅店里当然不会用珍贵的氟石作为照明用具,而罗萨达的牧师也没有去点燃鲸鱼油灯,这里的鲸鱼油是人们通常说的“黑油”,鲸鱼油提炼后留下的渣滓,虽然可以点燃照明,但有刺激眼睛和鼻子的黑烟——房间的木窗关闭着,但从缝隙间投入的蓝盈盈的天光就足以让亚戴尔看清房间里的一切了。
牧师倒没想到过惊醒他的会是一个盗贼,说真的,伯德温在这方面做的非常好,高地诺曼的中心区域盗贼与刺客都转入了地下,成为了真正的蟑螂和老鼠,而不像其他国家和地区那样居然还有着自己的据点和公会,他一路走来非常平静与安全——在这一点上,毫无疑问的,伯德温是个好国王。
第615章 龙火
那么又是什么惊醒了自己呢?亚戴尔走到木窗边,尽量小声地打开了木窗,正如他所料想的,外面的街道仍然是黑沉沉的,他看向天穹,星河正在向着西方倾斜,应该正处于黎明之前的那段时间。唯一一个与以往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在天地之间,有着一线赤红的光芒。
亚戴尔思考着,天地之间的红光并不都预兆着危险,有些时候,在遥远的地方起了山火,又或是大河以及云层恰好折射出彼端的晨光,也会出现相似的景象,他默默地凝视了一会,却什么都没能发现——倒是有个人好奇地从街道上看了他一眼,那是一个巡城的守卫,肩膀上扛着一根非常长的木杆,木杆的顶端镶嵌着一个铁球,有很多偏远地方的人或许会不太清楚这是什么,但生于长于繁荣的白塔的亚戴尔不可能不知道——那是唤醒人的装备。
这种兼职只会在较为富足宽裕的地方产生——因为雇佣唤醒人的也只是一些需要早早按时醒来,却因为过于疲惫而睡的太沉的人们,他们多半都是佣兵、游商和仆役,或是工匠,无法置备得起一个昂贵的计时器,但唤醒人一天一枚铜币的雇佣费用还是能拿得出来的。到了约定的时间,这些唤醒人就会敲打他们房间的门,把他们叫醒,那根长长的木杆就是用来敲打旅店或是酒馆的二层木窗的,毕竟酒馆和旅店这个时候还没开门,而且有省去了唤醒人爬楼的时间。
唤醒人由巡城的守卫兼职也是一件时常可以看到的事情,只要执政官不是很苛刻,只要不会耽误公务,一些短暂的停顿是不会受到惩罚的,而且在巡城守卫的房间里有计时器,他们只要再离开前挂上一个小沙漏就能准确地掌握时间,准保不会出错。
守卫只好奇地看了亚戴尔一眼,就转身继续自己的行程了,亚戴尔看到一路上他敲打了很多木床,心中不由得愈发地安慰和欢快。如果高地诺曼不够富足或是不够安定,人们只会迫不及待地将每一枚钱币换成酒和食物,若是需要保证自己不会因为过于疲惫而导致雇主不满,那么他们就会干脆地在工坊或是马厩、庭院里席地而卧,而不是浪费几个铜币在床铺和唤醒人的身上。
但不知道为什么,亚戴尔始终心绪不宁,在黎明尚未到来之前,他无法对着晨光祈祷,但他也不想再一次进入睡梦之中,牧师走到床前,双膝跪下,开始回忆自己之前的一言一行——是否傲慢?是否懈怠?是否懒惰?是否贪婪?是否懦弱?是否过于躁进?是否心有旁骛?这样的自问是每个罗萨达牧师的功课,在被放逐出白塔之前,这份功课就像是林间的流水,带走了心灵上的浮尘却无法擦去斑驳的苔藓,至于现在,它们更像是锐利雪亮的刀锋,将亚戴尔的胸膛打开,让他仔细观看内心的每一部分,擦拭掉所有会让他为之羞愧的污秽。
他是受命来到高地诺曼的——但是,亚戴尔并不确定克瑞玛尔的命令是不是只是为了让他躲避开格瑞纳达王都中旋转的愈发疯狂的漩涡,事实上,他一直有种感觉,格瑞纳达人正在用自己和他人的血与肉搭建着一条通往绝望深渊的道路,他们或许没有意识到,或许有,正因为如此,他们越来越无所忌惮,甚至到了放纵的地步,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奴隶死亡,或是祭品,或是猎物,或是无所谓的损耗,之前屈服于格瑞纳达的国家,国民被掠夺,资产被搜刮,就连大公和国王的冠冕都未必能够得以保留,只有焦黑空寂的大地与其为伴,也许过了几十年后,人类将会重新出现在那个地方,但那时候,他们将会是一个新的国家,之前的王室与爵爷们,只有在残破的陶器和零星的钱币上才能一窥端倪。
相对的,格瑞纳达在如同一只贪婪的巨兽那样吞噬者其他国家的生机时,它本身也臃肿肥壮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任何人看着它,都会怀疑它会因为无限制的摄取而在下一刻崩裂。
————
正如亚戴尔思想中的轮廓,格瑞纳达的王都已经膨胀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原先的王都是狭长形的,从低处向高处攀爬,最高点就是红龙的王庭,而近侧,如同荆棘那样环绕着王都的就是红龙们的居所,不过现在只有两只红龙的巢穴还会时不时地爆裂出火焰和黑烟,那是一对双生的红龙兄弟,在这个位面上,现存的成年红龙,除了它们之外大概就只有格瑞第了。但它们最近很少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这并不符合红龙的本性,也许是它们也已经敏锐地感觉到最后时刻即将到来吧。
在王都的外围,就像之前描述过的那样,已经成为了一个新的外城区,若说王都犹如龙的狭长瞳孔,那么聚集起来的低矮房屋与帐篷就像是浑圆的眼珠,它们将王都包裹了起来,严严实实地。
“人类……”埃戴尔那说。
他一如既往地喜欢抢夺他的弟子,也是此地主人的房间,这个房间实质上并不适合人类的居住,在那么高的地方,原本就足够狂暴的海风尖啸着穿过对称的窗口时,简直就像是刀剑那样地锐利,又像是锤子和巨斧那样沉重,即便关闭了小窗,冰冷厚重的石砖与寒冷的高空也会随时带走房间里的温度,只是无论是埃戴尔那,还是克瑞玛尔,都不会在意低温带来的危害——埃戴尔那无论外表伪装的再完美,他也是一个半神巫妖,可能只有半截骨头的那种,他残余的躯体内灌注着最为纯粹的负能量;而克瑞玛尔呢,身体里涌动的却是最为纯粹的正能量,而正能量可以为他带来无穷无尽的热量与生命。
说来还真是有点讽刺,是不是?
围绕着这个小小的房间走上一周,你可以从十六面小窗里看到辽阔无垠的海洋,灰黑的礁石,砂砾,还有格瑞纳达的王都以及大部分的克瑞法。
七年之后,克瑞法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城市,除了克瑞玛尔的扈从以及骑士之外,一些嗅觉灵敏的商人也争相拥挤到了克瑞法,当然,想要得到克瑞玛尔的庇护,代价必然是高昂的,但王都之中紧绷的气氛让龙裔们也随之暴躁狂乱起来,普通的人类商人一点也不想尝试幸运之神是否每天都在朝着自己微笑——还有让他们有些不满的是,克瑞玛尔殿下的奴隶也和他们一样蜷缩在克瑞法而不是邻近的荒地里,即便相对于骑士与商人,奴隶们只住在就像是果实那样悬浮在海面,用缆绳牵系着的珊瑚小屋里,但和他们一样,也能够享受清凉的海风与温暖的阳光,而且据说,这些奴隶每天都要消耗掉惊人的食物和清水。
因为克瑞法的工程已经结束了,克瑞玛尔已经达到了三万之数的奴隶被无数危险的视线觊觎着,但如果不是必需,暂时没有人想要成为克瑞玛尔的敌人——只是他们都知道,总有一天,即便是克瑞玛尔,也必须做出让步——亚戴尔在离开之前一直忧心忡忡的也是因为这个,奴隶们中有人憎恨克瑞玛尔,因为他同样是毁灭了他们国家与家庭的邪恶之辈,但也有些人同样抱有感激之心,后一种人都是之后几年克瑞玛尔设法从奴隶商人手中截留的,他们的话让前一种人沉默了下来——世间的绝望是永无止境的,在苦涩的海水环绕着自己的时候,哪怕是一滴半点的淡水也会让人觉得甘甜无比。
“唔,”埃戴尔那说,“看来你的小牧师未必能来得及……”
“聊胜于无。”巫妖说:“这个敏感的时刻,他最好还是别留在格瑞纳达。”
“看来你也挺喜欢那个小家伙的。”埃戴尔那说:“还是说,只是为了另一个可爱的小家伙不至于太悲伤,我是说,我最小的那个弟子?”
“您和它签订契约了?”巫妖刻薄地问道:“如果没有,还是不要如此称呼了……它是有点愚蠢,亲爱的导师,所以它暂且还不能理解我们是怎样的一个存在,但如果有那么一天……”
“即便知道,”埃戴尔那说:“它还是会接受我的教导的,你看,它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幼稚,它是一个成年人,虽然记忆零碎【这要怪你】,但逻辑和认知还是非常清楚的。”
巫妖盯着他的导师看了会:“真难以想象您也会如此慷慨。”他和其他灰袍,巫妖签订下来的可都是实打实的卖身契,不,应该说是连身带灵魂,标准的死后也难得安宁。
巫妖很清楚,埃戴尔那,还有银冠密林的精灵之王英格威,或许还有更进一步的格瑞第,他们能够看到的东西甚至要远超过他所能想象的,而无论是英格威,还是埃戴尔那,他们都不会告诉他任何有关于他的事情,但他知道,迄今为止,他和另一个外来者的灵魂所受到的眷顾与宽容,都和那些他所无法得知的东西紧密相系。
————
奥斯塔尔的呼吸停止了。
他的思想一片紊乱,他简直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事情——在他带回来的符文碎片中,有一片是假的。
他想要大声申诉——奥斯塔尔可以发誓,他拿到符文碎片后曾经不下三次地检验过——事实上,符文的真假几乎无需仔细辨识,因为任何一个施法者,不,或是凡人,拿到它就能感受到它所蕴含的巨大的,似乎永无至尽的力量,这是其他符文所根本无法与之比拟的。
“额,”格瑞第无所谓地用手指翻了翻那块符文,它与其他符文一样流光溢彩,完全看不出是一片精美的仿品,“这是神祗的力量,”红龙说:“这或许不能太过责备你,嗯,只能说,是我的盟友和我开的一个小玩笑。但是……你的任务失败了,这是不可否认的。”
“我可以立即召唤所有的龙刺成员,”奥斯塔尔听见自己说,他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不是没有失败过,他知道自己将会接受惩罚与羞辱,但没关系,只要他能够……
“他们违反了契约,高地诺曼,”米特寇特说:“我们应当对他们宣战,我的军团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红龙金色的眼睛在昏沉的光线中发光,她看了看奥斯塔尔,又看了看米特寇特,而后她突然笑了:“不了,孩子们,”她轻蔑地说:“不需要了,无论是你,”她的视线落在奥斯塔尔身上,“还是你,”之后是米特寇特,“我不需要你们了。”
————
格瑞纳达王都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们惊骇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在王都的最高处,红龙的王庭突然猛烈地晃动与震荡起来,伴随着如同山峦崩裂的声音,他们看到了一只伸展双翼后,阴影几乎能够笼罩整个王庭的庞大的红龙,谁也无法描述它有多么地危险,以及多么地美丽,只知道她的出现,让天空的太阳都失去了原先的亮光。
格瑞第伸展了一下双翼,在被伊尔摩特的圣者刺伤之后,她有段时间没有如此畅快地伸开翅膀了,犹如云层中的滚雷,巨龙吟唱着咒语,将阴影位面拉近自己的身侧——她轻轻跃起,就如同鸟儿投入天空那样,进入到阴影位面里——巨龙的速度原本就迅如雷电,阴影位面则可以将几百里的路程缩短到几十里或是更多,她只需要很短,很短,很短的时间,就能降临高地诺曼。
第616章 龙火【2】
狄伦,或说是曾经被人们称之为狄伦的幽魂哀嚎了一声,消失了。
伯德温近乎于迷醉地注视着手中的火焰,它凝结成一柄长剑,他最熟悉的那种双手宽剑,剑颚到剑刃的部分颜色明亮的可以令人双眼刺痛,而在剑刃之外的部分,蔓生的火焰就像是怪物的触手,它们炙热了空气,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了一口沸腾的冬酒,他从未觉得自己这样有力,这样强壮,这样的无所不能——在狄伦的幽魂怒斥他,并且意图抢夺他的符文的时候,伯德温还吃了一惊,以及质疑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走到这个对他充满了恶意的幽魂面前,但他旋即就大笑了起来,很显然,符文愿意选择他,而不是狄伦,它在他的手中延伸,凝结而成的巨剑只一下就劈开了犹如灰烟的幽魂,伯德温清楚地看见那个朦胧的身形被激荡向两侧,然后变得透明,还有的就是那声刺耳的悲鸣。
“你早就死了,”伯德温说,“狄伦。”
他重重地喘息了一会,那柄巨剑并没有消失,像是在证明什么,伯德温拿着它向外走去,他几乎没有考虑过李奥娜,孩子或是别的什么,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寻到了最为准确的那条道路,为此他可以与任何人,任何存在,包括巨龙为敌——他没有察觉到周围的温度正在升高,在高地诺曼,即便是在八月的盛夏,也不会有那么燥热的夜晚……他只是,缓慢而茫然地向前走,在连接着他和李奥娜的卧房与狄伦的葬身之所的长廊上,他突然停了下来。
这条长廊是暴露在塔楼与城墙之外的,从长廊上,可以看到空旷的庭院,深夜时分的庭院总是那样的黑沉幽深,就像是一个能够吞噬一切的深渊,而今天,它要比之前的每一个夜晚都要黑,人们凝视着它的时候,一如看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沼。
然后伯德温看到了一点火光,是守卫?还是同样觉得寒冷孤寂的侍从?随后这点火光骤然变得巨大起来,伯德温迷惑地看着它,发现那不是火光,而是一只眼睛。
一只红龙的眼睛。
它是那么庞大,庞大到只有传说中的巨龙们的神祗才能与之相比,它匍匐在庭院里,下颌放在自己的前爪上,但眼睛已经能够与长廊上的伯德温对视,而她脊背上的棘刺甚至超过了塔楼的高度,伯德温无法看见其他的部分,他只能勉强辨识出红龙身后是与他的王庭毫无二致的建筑,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正身处在一个荒谬的噩梦之中,但红龙已经不想继续等待下去了,她睁开了另一只眼睛,笼罩在眼睛上的透明瞬膜也随之放下,虽然她并不觉得眼前的小虫子能够伤害到她,但行事谨慎一向是格瑞第的特点。
只是她没有时间了,英格威回归到生命之神安格瑞斯的膝下之后,密林之王曾经感受到的沉重枷锁笼罩在了她的身上,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在伊尔摩特的圣者手中受到这样严重的伤,在伤势勉强痊愈之后,令她窒息的枷锁也随之变成了绞索——但与之相对的,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攀向顶峰。
伯德温举起了巨剑,他试图从火焰的巨剑中汲取一点暖意,来面对这个即便只是注视着也会感觉到勇气正在不断流逝的怪物,但火焰的巨剑虽然没有消失,甚至燃烧的更为狂暴——但他受到了伤害,是的,不是之前虽然灼热却不会真正伤害到他的热量,他的皮肤焦黑,翻卷,发出臭味,让他的眼睛中溢出泪水。诺曼王的心坠了下去,也许是本能,他知道符文正在试图离他而去,他紧紧地抓住了它,任凭火焰将他的皮肉烧灼到开裂流血,血液在火焰中升腾成甜腥的蒸汽,伯德温喊叫着,向红龙挥出长剑。
仿佛整个夜晚都在颤抖,红龙轻微地向后退了一点,它的鳞片中渗透出的赤色光芒犹如泥沼中的涟漪那样向外扩散,但就在伯德温生出微薄的希望时,他听到了沉闷的雷声,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那是红龙在发笑,就像不久之前,伯德温的那声大笑那样,笑声中充满了嘲讽与得意。
“人类,”格瑞第说:“你以为你面前的是什么?那是红龙的遗产,而你竟然拿着它来威胁它的后裔?”
“格……瑞第……”
“是我,亲爱的。”格瑞第心情很好地说,一千多年来,她一直压抑着作为一只红龙的疯狂与暴躁,而现在,她终于可以摆脱法则的桎梏,不再痛苦地反复绸缪与思考了——只是让她有点意外的是,一个人类竟然能够唤醒符文中残留的力量——在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之后,她当然仔细地研究过每片符文,这些被被邪恶的有色龙与金属龙奉献给众龙之神九面龙神艾欧的符文之中蕴含着一个族群中最为纯粹的力量以及……本性,火焰的符文原本就是来自于红龙,而红龙,正如人们传说的,即便在有色龙中也是最为恶毒与卑劣的,也许当初奉献出这片符文的红龙,也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类竟然会有着如同巨龙一般的贪婪之心吧。
但它终究是留给巨龙们的,格瑞第微微低下头,向伯德温吹出她的龙火。
那是一个可以将圣者的躯体灼伤的火焰,对于人类来说,它是最后的审判,伯德温举起巨剑,悲哀地发现巨剑的火焰不但没有帮助他抵御龙火,反而伴随着犹如嘲弄般的呼啸声,被龙火裹挟着向他扑来,他持着火焰巨剑的手顿时变作了焦黑的炭灰,只有秘银手臂勉强支持了一瞬间,它在火焰的威逼下融化,而后突然立起,形成了一片宽阔的盾牌,将伯德温包裹在里面,伯德温看见魔法的光芒层叠着,一个紧接着一个,在盾牌无奈地消融之后,为他阻挡下龙火最后的淫威。
这是克瑞玛尔,凯瑞本,以及麦基都没有和他说过的,伯德温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隐瞒了这一点,但这一点,无疑为伯德温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他向后退去,抓住护身的符文,但与此同时,被龙火同样灼烤着的石砖融化了,伯德温从破碎的长廊上跌落了下去。
—————
“李奥娜!李奥娜!我的妹妹!”
急促的呼喊声惊醒了李奥娜,她艰难地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一只幽魂的手穿透了她的皮肤,顿时让她清醒了过来。她一伸手,就抓住了枕下的附魔匕首,但她立刻看到了狄伦。
狄伦的幽魂被李奥娜的护身符文再次撕碎了一次,愈发残缺透明的形体几乎让李奥娜无法辨识,但那双碧绿色的眼睛还是让她猜测到了来者的身份:“……狄伦?”
“快……逃吧……”幽魂说。
“发生了什么事情?”李奥娜喊道,她这才发现伯德温并不在她身边,床单上一片冰寒。
“逃……快逃……”
李奥娜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涌出了眼眶,狄伦是她的表兄,在老王登基之后,狄伦是她的同伴,朋友,以及指导者,在同龄人中,狄伦无疑是最接近她和被她接近的人,即便她知道狄伦对伯德温始终怀有嫉妒之情和恶意,也无法如同憎恶其他人那样去憎恶他——她曾经和狄伦做了最后的告别,但她根本无法相信那具凝结着干涸黑血的残骸是属于他的,但在看到幽魂的那一霎那,她突然明白,狄伦已经离开了生者的行列,甚至未曾得到安息。
同时,她也感到了无以名状的紧张与恐惧,王女看向狄伦,他仍然在催促着她逃走,即便李奥娜并不是一个施法者,但让一个凡人来看,也能看出这个幽魂已经濒临破灭,他坚持不了多久了,就连最基本的思维也难以保持,只记得要来警告他们。
王女提起手臂,擦去了泪水,从床上迅速地跳了下来,奔跑到挂毯边,从缝隙中往外看——她什么也看不到,但正是因为什么都看不到,才最令人胆战心惊——无论是在怎样的深夜中,天空与地面都是有光的,只有非自然的力量才能酿造如此深重的黑暗。
她将护身的符文抓在手里,看了狄伦一眼——她都不知道这是否是最后一眼,抓起匕首,冲向了门外,门外的侍卫倒在地上,已经死了,悄无声息。
李奥娜咬住自己的嘴唇,用匕首割开长袍的下摆,轻捷如同一只瘦削的猎豹那样凶狠而又安静地走下了一层阶梯,在他们的卧房下方,就是两个孩子,还有伯纳的房间。
她还没有碰触到门,门就突然自己打开了,伯纳站在门后,衣着整齐,披着短小的皮甲,而两个孩子也是如此,李奥娜的心立刻放了下来,虽然她知道孩子们身边都有符文,但她还是害怕自己一开门看到的是三具冰冷的尸体,就像侍卫那样。雷哲与雷曼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但他们什么也没说。
雷哲无意间转过身去,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保持安静,但还是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
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们都看见了,伯德温,他几乎全身焦黑,原本完好的左手只剩下了一截骨头,而装备着秘银手臂的右手臂已经完全地消失了,只剩下了令人难堪的残肢,他的右腿向外奇特地弯折着,而左脚缺少了一大半。他就这样赤裸而恐怖地悬垂在孩子们的房间外,他的嘴唇翕动着,在骤然亮起的火光之中,李奥娜可以勉强辨认出他正在和狄伦发出同样的警告。
但这个警告来的太迟了。
格瑞第将被自己爪尖提着的人类移开一点,就像是每个红龙喜欢做的那样,向塔楼的窗户里吹出一口龙火。
“烤鸭子哈……”她戏谑地说。
伯德温从未这样希望自己早在老王崩逝的时候死去。
————
让格瑞第讶异的事情发生了。
她的龙火被压制了,压制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也足够伯纳将卷轴撕碎,来自于安东尼奥法师的法术让他们脚下的石砖变成了流沙——即便是龙火,也必须遵守既定的规则,向上,然后才能向下——李奥娜和孩子陡直地跌落在下一层,火焰从他们上方掠过,李奥娜的头发顿时燃烧了起来,身上的符文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伯纳几乎无暇思考,他投出了自己的短剑,短剑斩断了燃烧着的头发,和它们一起坠落到地上。龙火继续燃烧着,眨眼间就蔓延到了整个房间——燃烧后的灰烬在湍急的炙热气流中飞散,它们携带的每一点火星都会变成新的火焰巨兽。
“那是……”雷哲好奇地回望着已经被彻底毁灭的房间,他依稀看到在火焰咆哮之前,有一个单薄而又有点熟悉的诡异灰影遮挡在他们身前,是他救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