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你是待罪之身,这么乱跑成何体统?”
“逍遥丹为害甚烈,如今好不容易追查到源头,若置之不理,日后又成大患。”这一次玄穹的态度异常强硬,“弟子是桃花源的俗务道人,责无旁贷!”
“好大口气,道门除了你就没别人能干了是吗?”
“没错!我不是针对师叔你,在场的所有人与妖,都不如我。弟子身具明真破妄的命格,是如今整个桃花源唯一可以深入湖下的人。”
“你这也太嚣张了!”云光见这个小家伙纠缠不休,气得要动用天雷。这时云天赶紧拦住他:“师弟,玄穹说得也没错。镜湖兹事体大,就让他去查一查吧。”
“他刚惹出泼天大祸,你还包庇这小子?”
云天淡淡道:“大祸已经惹出,再惹还能比现在更糟吗?说不定他深入镜湖,把阵眼修复了,桃花源居民就不必疏散了呢,也算他戴罪立功。事急从权哪。”云光鼻孔“嗤“了一声,冲云洞道:“你是明净观主,你拿主意!”云洞嗯嗯几声,又忧心道:“我没意见,只是玄穹如今这状况……”几个人看过去,玄穹如今狼狈异常,道袍被扯破了一半,桃木剑烧了,黄冠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更惨的是,他体力还好,浑身法力却一点不剩,已丧失了一战之力。
可在场的人只有他有明真破妄的命格,根本没人能替代。
云天还没开口,云洞叹道:“湖下情况不明,你又没时间恢复。这样吧,我授予你正箓用法,可以调动衙门法宝,不再有雷劈之虞。”玄穹精神一振,云洞开了这个口子,等于俗务衙门里的法宝,他可以敞开了调用。
玄穹冲进衙门后面,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拿了几样东西出来,顺便抬头一看,雷云正满怀希望地凝聚起来。云洞也顾不上查看,一一给他批了正箓用法,那雷云才悻悻散去,半空中还传来几声似是骂骂咧咧的轰鸣。
玄穹从来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整个人状态缓步回升。这时云天上前问道:“你说要下湖去找神荼阵眼,知道在哪里吗?”
“刚才凌虚子讲到一半,就被穷奇灭口了,只留下半句“就在镜湖三',弟子还没琢磨明白。”
云天皱起眉头思索了一圈,镜湖周围没有带“三“字的地名。玄穹忙道:“不过弟子能听到刘子骥的呢喃,可以试着听声辨位。”
云天想了想,抬起手臂,有水花洒在半空,勾勒出整个镜湖的地图,其上有五六朵小漩涡正在转动:“我之前镇伏之时,发现这几个位置的法力流动最为古怪,或许与阵眼有关,给你参考一下。”
玄穹“嗯“了一声,说我记下了。云天拍拍他的肩膀:“好,我们这边解决完穷奇,立刻就去驰援。你在镜湖下面,千万不要逞一时血气之勇,重蹈玄清覆辙啊。”
玄穹一撩额前白毛:“我学不来玄清的舍生取义,只要对得起二两三钱的道禄就够了。”
第十四章
哗,哗,哗……
此时平心观前方的镜湖,已不复镜面之实,湖面上涟漪阵阵,浪花起伏,可见封印已岌岌可危。瘆人的浪花声,像一头看不见的恐怖存在缓步爬行。附近的蜃气浓度,已达到几乎肉眼可见的地步。若普通人或小妖怪站在湖面,恐怕早已迷乱而死。
好在玄穹置身其中,丝毫不受影响。他给双腿贴了一副甲马,一口气跑到平心观,气都顾不上喘,直接站到了刘子骥立的那一块高大的青黑石碑前方。
刘子骥的残魂仍旧反复念叨着“蜃气外溢,从速镇之“,但语速已快到近乎疯狂,可见蜃气的泄漏速度何等惊人。玄穹不敢耽搁,先吞了几粒凌虚子留下来的凝神丹,然后手持罗盘,围着石碑来回走动。
凌虚子在被穷奇吞噬之前,只来得及说出“就在镜湖三……”,实在难以索解。直到玄穹看到云天真人展现出来的镜湖全景图,才猛然意识到:这个三,不是地名,而是坐标。
刘子骥在镜湖边缘,一共安排了三处遗迹:神荼、郁垒两个桃树阵眼,还有这块矗立于湖畔的石碑。道家阵法,讲究均衡。这三处位置的安排,必有规律可循。
如今石碑与郁垒桃树的位置,已然确知。玄穹根据呢喃声的大小不断调整位置,很快便推断出了第三个点位:原来神荼阵眼的位置,与郁垒阵眼、刘子骥石碑构成了镜湖圆周的三个等分点,彼此之间距离相同,成掎角之势,暗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法门。
玄穹不敢耽搁,恭敬地朝石碑一稽首,轻足一点,朝着神荼阵眼的推定地点飞跑而去。甲马不停灌注法力,迅捷如风,不一时他来到了一处满缀着绿萝青苔的高崖之下。
这座高崖与凝思崖、平心观的距离一样,玄穹一走近崖边,呢喃声就变得格外清晰。玄穹精神一振,看来自己的推测大体不错。
他之前有过进湖的经验,这一次如法炮制,放开心神,任由呢喃声进入灵台。果然很快那高崖隆隆前倾,如同一根指头点人湖水。水面漩涡忽转,露出一个空洞来。玄穹入洞之前,先转头看了一眼,隐约感应到远处数股妖气碰撞激烈,说明婴宁暂时无恙,心中略松,便纵身跳下洞去。
他整个人顺着水洞朝湖底飞速下落,眼前的湖水逐渐从纯蓝变成黑色,蜃气近乎饱和,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气息。玄穹忽然好奇:当初玄清坠落湖中,看到的应该就是这样一幅恐怖景象。他不具备明真破妄的命格,那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到的是什么呢?
过不多时,玄穹果然又落入一个与水隔绝的岩洞里,其结构与郁垒阵眼差不多。他小心翼翼沿着一条甬道走到底,甬道尽头矗立着一棵和郁垒差不多的参天桃树,树上桃花灼灼,树皮之上刻着“神荼“两个大篆。而在桃树之下,赫然放着一尊赤铜云纹的大丹炉。
这炉子造型朴实,没有凌虚子用的那么奢华,不过炉座位置的设计却十分巧妙。上方入料口承接着一尊小鼎,造型与郁垒桃树下深埋的鼎一样。鼎口汩汩流淌着一道凝练蜃气,注入炉中。而丹炉下方则与“神荼“桃树的根部相接。
玄穹走到丹炉跟前,一股浓浓的海腥味,从炉口徐徐飘出来,炉子里头,几百粒逍遥丹的丹坯已初步成形。逍遥君的炼丹之法,至此终于一览无余:郁垒取蜃气,神荼炼丹坯,草还做精炼,棘溪重焖烧。
玄穹忍不住冷笑起来。怪不得镜湖封印被穷奇一撞,就近乎崩溃,原来它早被这种炼制之法侵蚀得千疮百孔。这丹炉活像一条趴在人身上吸血的水蛭,把整个镜湖封印的蜃气抽取出去,转成丹坯的法力。
刘仙师当年为了封印蜃气而倾注于此的法力,却被后人取来炼制逍遥丹,真是讽刺十足。玄穹正要出手捣毁,一个森森的声音从他的身后浮起:
“玄穹,且住。”玄穹额前白毛一跳,急忙回身,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材颀长的白袍男子,他就这么负手而立,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蚩尤面具。
“逍遥君。”玄穹咬着牙,吐出三个字。
男子略点了点头,语带赞赏:“你竟能追查至此,算是颇有能耐的了。只是区区一个俗务道人,又能做什么呢?”
玄穹道:“这个区区俗务道人,把你的党羽或擒或杀,发卖者也抓了,炉子也推倒了,如今连炼丹坯的窝点也被发现了-你能不能更自信一点?”
面对挑衅,逍遥君毫无动容:“这些不过是消耗品,随时可以恢复。如今镜湖封印濒临崩溃,桃花源即将为蜃气笼罩,道门之人和那些妖怪都要卷铺盖逃走了,谁还会在乎逍遥丹这点小事?”
“我在乎。”玄穹微眯眼睛,“你也在乎,逍遥君,或者我该称呼你为-云天师叔。”
是言一出,整个洞窟里的时间似乎被冻结了一瞬。逍遥君缓缓摘下蚩尤面具,露出云天真人那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孔,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和蔼:
“你是何时猜出我身份的?”
玄穹知道在真人面前根本没机会反抗,索性也不逃走,双手抱胸:“弟子之前深人郁垒阵眼,误走了穷奇,师叔您不是火速来援吗?就是在那时我发现不对的。”
“哦?哪里不对?”
“当时您是这么质问弟子的:若湖面封印维持不住,整个桃花源被蜃气笼罩,会是什么后果?”
云天真人奇道:“这话有什么问题?”
“道门一直认为,镜湖致人产生幻觉是因为三尸之气。弟子直到听见刘仙师的残魂呢喃,才知道镜湖之下是一头喷吐蜃气的大蜃。我刚逃到湖面,还没顾上说出真相,您张嘴就来了一句蜃气如何如何,请问师叔是怎么知道的?”
云天真人恍然,一捋长髯:“这确实是我疏漏了。”
“唯有身具明真破妄命格之人,方能听见刘仙师的呢喃。从那时起,我就怀疑,其实师叔你与弟子是同一种命格。”
“仅凭这个就下了结论吗?”
“当然不是。所以弟子斗胆,后来又试探了一次。”玄穹狡黠一笑。
云天真人不由得也笑起来:“你这小家伙,鬼心思还真多,何时又来试探我了?”玄穹道:“我闯下泼天大祸,被您押回俗务衙门之后,不是被三位真人围着骂嘛,那时我心灰意冷,把坎水玉佩拿出来上缴,您说这是私人相赠,不算在赏罚之列,让我收着。”
“我关怀后辈,有何不妥?”
玄穹道:“我拿出那块玉佩时,外面其实还包着一层布,那是从穿山甲精手里收缴的迷藏布。我当时的原话,只说把这件物件缴还给道门,可没说里面是什么物件。”
云天双眉一皱,不由得捋起长髯来。
玄穹继续道:“迷藏布可以幻化外形,迷惑人眼。唯独具有明真破妄命格之人,可以看破其透明本相。所以在云光和云洞师叔眼中,我拿出的不过是一个普通布包;唯有您碰都没碰,一眼就看出包里是坎水玉佩-这不正是明真破妄的体质吗?”
云天真人深吸一口气,这试探太隐晦太细致,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回想第一次与师叔您相见的情景,那只倒霉的穿山甲精,大概是刚与您交接完逍遥丹吧?被我不小心撞见之后,师叔当机立断,出手将其杀死,把嫌疑撇得干净,真是好快的反应。”
玄穹说着说着,云天真人的脸色渐渐沉下来。
“当我发现师叔也是明真破妄的命格时,很多疑惑便迎刃而解了。谁能自由进入镜湖阵眼,汲取蜃气、锤炼丹坯?谁能在镜湖附近一直活动,不被护法真人发现?又是谁故意偏转了水龙,让逍遥君和那群倒霉的发卖妖怪,被云光电死?”
云天叹道:“亏我刚才还特意留了五六个假提示在地图上,没想到你完全没被误导,径直找到这里。”
“弟子既然对师叔起了疑心,对这些提示,又怎么会真的放心呢?只是我也没想到,师叔来得这么快。”
云天捋着须髯:“正是因为你随身带着那一块坎水玉佩,我才能感应到你的位置啊。”玄穹脸色变了变,云天真人这坎水玉佩,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监视他的行踪才赠送给他的。亏自己刚才还有心炫耀,结果人家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
看来之前的许多次偶然,根本不是偶然。云天真人轻轻拍了一下手掌,语气中满是激赏:“玄穹你虽然命格寒碜、法力低微,但我不得不承认,确实低估你了。”
“您说后半句就行了。”
“可惜,可惜,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却为何不能看清形势呢?”云天真人摇了摇头,流露出惋惜之情,“我之前已为你留出了偌大的功勋,铺就了晋身之阶。你为何不顺水推舟,偏偏还要留下来多事?”
玄穹把额前的白毛撩起来,一脸无所谓:“道经有云,命者性也,运者情也。性情决定命运,弟子若真懂得识时务,当初就不会被发配到桃花源来了。”
云天真人对此深为理解:“确实,禀性难移,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还是玄穹第一次听到这位师叔口出秽言。”屎“字出口的同时,云天真人周身的水花汇成一条水龙,直直冲向玄穹。
玄穹早就在暗暗提防着,一见龙来,扬手唤出本命离火。可惜他之前透支得太过,如今也只交出一团小小的火苗,被水龙一口吞灭了。
“你面对坎水宗师,居然打出离火,你的五行相克是和尚教的?”
水龙昂起头颅,俯视着眼前的小蚂蚁。玄穹叫道:“等一下,师叔,难道您动手前,不该先开口招揽一下我吗?”
“你这种命格,我招来有什么用呢?”云天真人呵呵一笑,“我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放心好了,草还坡那边,我留下了一个水形分身。我那云洞师兄和云光师弟,不会起
疑心。”
“还有辛十四娘呢,她们狐族精通幻术,可没那么容易被瞒住!”玄穹的口气明显有些虚。
“茫茫镜湖,就算他们觉察到不对,也不知道神荼阵眼的真正位置;就算知道,也下不来。玄穹,你一进阵眼就是死路一条,还是不要挣扎了。”
话音刚落,云天真人便大袖一摆,水龙咆哮着上前。就在它即将触及玄穹时,小道士一个狼狈的后滚翻,整个人绕到了神荼桃树后面,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
“紫磨石棱精?”云天双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不是玄清的……你怎么有这东西?”
“刚才承蒙云洞仙师好意,授予我正箓用法的特权。弟子只要用它行使俗务道人的职责,便不会引动雷劫。”玄穹说完,把紫磨石棱精高高举起,有微光流淌而出。
云天不由得失笑:“土克水?你的解答思路是对的,但忽略了体量强弱,区区一块紫磨石棱精,能阻得住坎水吗?”他大袖一抖,水龙咆哮着冲上桃树。玄穹匆忙闪避,顺手将紫磨石棱精丢去了神荼桃树的树根处。
那一条水龙试图穿过桃树,直取玄穹。却不料桃树剧烈地扭动起来,枝丫迅速伸展生长,如同无数只手臂把水龙抱住,让它动弹不得。同时枯萎的枝干疯狂地汲取水分,眼看水龙的体形在迅速缩小,而桃枝之上居然开始冒出绿叶来。
土可困水,又可以辅水旺木。如果云天继续催动水龙来攻,就会演变成土养水滋之局,让桃树更加旺盛。云天也意
识到了这一点,急忙把水龙召回。
“土困水而木旺无妨;金伐木而火荧何忌。云天师叔,你是不是也嗑了逍遥丹,把最基本的常识都忘啦?”
玄穹躲在枝繁叶茂的桃树之后,语带讥讽。毕竟这是刘子骥亲手移栽的桃树,足可以支撑整个镜湖封印近千年。只要玄穹不主动出来,云天真人就奈何不了他。
云天真人冷哼一声:“不过是吸了一点点水,才有了欣欣向荣的假象。数刻之后,这桃树就会重新枯萎下去。你只多活那么一时三刻,又是何必?”
“桃之夭夭,桃之夭夭。不试着逃一下,实在对不起这么应景的名字。”
见玄穹依旧那么嘴贱,云天真人索性面对桃树趺坐下来,背后升起一片浪花,缭绕于神荼桃树周围。如此一来,玄穹再无半点逃走之隙。这两人隔着桃树,四目相对。云天真人开口道:“既然还要等一段时间,你我不妨开诚布公,做鬼也能做个明白鬼。”
“师叔既然想做个明白鬼,但问无妨。”玄穹绝不肯输口。
“你既然早怀疑我的身份,为何刚才不当着其他真人的面说破?”
玄穹苦笑:“一个功勋卓著的护法真人,一个闯下泼天大祸的弟子,我的话会有人信吗?所以我想搏一搏,看在神荼阵眼这里,能不能找到线索……”“你千算万算,就没算到只身一人跑下镜湖,我必会现
身杀你灭口?”
“所以我一直催促你们一起去救婴宁,以为能拖住师叔。”
云天口气转缓:“玄穹,其实我很欣赏你。哪怕你给我制造了很多麻烦,我也只是想帮你弄点功德,让你早早调离而已,谁知道你竟执着到了这个地步-你天天说只有二两三钱的道禄,为何又如此拼命呢?”
玄穹挺直了身躯,厉声道:“这个问题,我倒想先问问云天师叔您。您贵为道门护法真人,为何还要搞这些戕害苍生的鬼蜮营生?”
云天真人闻言,仰天哈哈长笑:“你是遇财呈劫的命格,这辈子注定无法攀登道途,对真正的修行一无所知。我告诉你吧,修行无非四个字:法、侣、财、地。这四样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一个财字。无财则难得上法参悟,难得良伴扶持,难得宝地修炼,什么都要财。”
玄穹都快哭出来了:“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云天真人面露感慨:“我自幼天赋异禀,根骨资质俱是上佳,本以为拜入大派山门,只要日夜苦练,便可出人头地,成就上法。谁知道,身边率先飞升破境的,多是那些世家子弟。那些人天生就有师长扶持,族中供着灵丹妙药,家里有现成的洞天福地,他们哪个也没我资质通天,凭什么占尽机缘?”
“确实如此。紫云山之事,若非我那大师兄是大族出身,我也不至于背上一口黑锅。”玄穹深有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