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班头说着,便想拉起冯慎走。
“大哥太心急了,”冯慎微微一笑,道,“方才弘智师父的话里,可是有个‘曾’字。想必几经岁月更迭,那指骨舍利已不复存在了。”
弘智点头道:“马施主所言不假。我等来寺之时,这里早荒废已久,那枚指骨舍利,也不知流落至何方了。”
“可惜,真是可惜啊!”鲁班头没口子喟叹一阵,又道,“要不咱们去登登那塔?从顶上往下瞧瞧也是好的。”
“班头见谅,”没曾想弘智竟一口回绝:“这其间实有不便,恕贫僧难以从命!”
鲁班头怫然道:“怎么?那塔里藏着宝贝,怕我们偷了去?”
“班头哪里话?”弘智道,“要是在平常,二位自然是但去无妨。可眼下,敝寺方丈正在那地藏塔内坐关参悟,我们若贸然前去,岂不扰他清修?”
“这么不巧?你们方丈倒挺会挑地方……”听弘智这般说,鲁班头怒气消了不少,加上冯慎从旁连使眼色,也便暂罢了登塔的念头。
见鲁班头不再强求,弘智又道:“二位此番上山,算来也已饥乏,那客堂就在前面,不若随贫僧去用些清茶、斋点如何?”
“算了吧,”鲁班头道,“你们当和尚的喜好清汤寡水,那素果淡茶的想必也没甚滋味。”
冯慎冲弘智笑笑,“我这大哥心直口快,言语不周处,还望弘智师父不要介怀。”
弘智连连摆手,“岂敢岂敢。”
“那便好,”冯慎道,“茶斋之事就不必操劳了,弘智师父若有意,再领我们四下逛逛吧。”
弘智稍加犹豫,便点了点头。“既然二位有雅兴,那贫僧唯有遵从了,请!”
“有劳。”冯慎一拱手,迈步前行。
三人走走停停,依次过了法堂、斋殿和经坛。一路过来,弘智见冯慎总爱往偏僻处打量,心中不禁阵阵犯疑。
“二位且住,”弘智停下脚,道,“贫僧忽生一惑,也不知当问不当问……”
冯慎转头道:“师父无须客气,但问不妨。”
“是啊,”鲁班头也道,“有话只管说,有事只管问!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嘿嘿,”弘智略微一哂,又道:“那贫僧可就直言不讳了。照贫僧看来,此次二位光驾敝寺,不单单是为了拜庙礼佛吧?”
被戳中了心事,鲁班头有些发慌,他看一眼冯慎,冲弘智道:“大和尚,你甭多想……”
冯慎拍了拍鲁班头肩膀,淡笑着反问道:“那依弘智师父之见,我们是意欲何为呢?”
弘智道:“人心隔肚皮,二位若不如实相告,贫僧哪能够猜得出来?”
观弘智言语神态,冯慎知他心生猜忌,硬瞒下去恐将不美,倒不如拐弯抹角地试探一番。
于是冯慎笑了笑,不徐不急地说道:“既是弘智师父相询,我等理应言无不尽。不过在此之前,马某这儿也有几点疑惑,想请弘智师父先行赐教。”
弘智一怔,道:“马施主要问什么?”
“是这样,”冯慎道,“入寺前,我听说这丫髻山上历来笃道轻禅,不知是也不是?”
“唉,”弘智叹道,“诚如马施主所说,这附近山民确实痴迷玄道而难容佛法……”
“那再请教,”冯慎打断弘智,“我们上山时途经不少道观,然皆是殿毁坛弃、人去阁空。一处香火鼎盛的道家名胜,短短数月竟荒废如斯,这其中的因果, 弘智师父可否知晓?”
弘智皱眉道:“那道门猝然萧败之事,贫僧也是时常纳闷儿。至于缘由,就不甚清楚了。”
鲁班头插嘴道:“你们都在一个山上,还能听不到半点风声?”
“鲁班头,”弘智道,“这一来,是出家人不喜挂问尘俗琐事;二来我等迁至此处也不过数月,可谓是初来乍到。平日里忙着修殿补庙、闭寺诵经,鲜与外界往来。对道家事虽有些耳闻,但也无暇究其因果啊。”
“是吗?”冯慎道,“可马某却听人说,正是宝刹的僧人,将这阖山的道士尽数驱散了!”
“岂有此理,”弘智脸色大变,“是什么人妄造口业,乱诽我佛门清誉?”
冯慎道:“马某也没尽信,弘智师父切莫着急。”
弘智顿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马施主见教的是,贫僧一时性急,险些犯了嗔、痴二戒。不过事关敝寺声名,两位且容贫僧分说几句。”
冯慎道:“师父请讲。”
弘智侧了侧身,“漫说我等与世无争,就算真想要伐除异己,那也是有心无力啊。正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敝寺僧众不过二十几号,兼之迁来的时日也不长,又怎可能打跑久居此处的道人?”
“怎么不可能?”鲁班头道,“我瞧你们那些哑罗汉就凶恶的紧嘛!”
“哑罗汉?”弘智问道,“鲁班头是指敝寺护法?”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鲁班头道,“我跟你说大和尚,你们养的这批狗腿子可算是臭名昭著了!前番在山门那儿,我哥俩就已见识过了。说他们仗着拳脚欺负百姓的传闻,想来也应该不假!”
“断无此事!”弘智一口咬定道,“贫僧可以性命担保。班头须知,我们出家人从来不打诳语!”
“哼哼”,鲁班头冷笑道,“你们不打诳语,难道人家那老太太就会说谎话?”
“老太太?”弘智脸上的肉,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敢问班头那老太太姓甚名谁,为何年纪大把还这样不修口德?”
“怎么着?”鲁班头把脑袋一仰,“问出了名字,你们好去兴师问罪不成?”
“兴师问罪自是不敢”,弘智道,“可就算是泥人,也会有个土性儿,被如此恶言诬诟,还不许我们讨句说法吗?”
“弘智师父,”冯慎道,“且不论那些话是打哪儿来的,只要你们行得正、做的端,管它谣言还是诬蔑,就都不攻自破了。”
“马施主这话在理,”弘智点头道,“然自忖敝寺上下,人人遵守清规、严恪禅戒,未曾有过违心逆德之行。”
冯慎话锋一变:“但那些护法是怎么回事?正如鲁大哥所说,他们乍见我俩,不问情由便大打出手,这也叫严守佛门戒律吗?”
“唉,实乃阴差阳错啊……”弘智嗟叹一声,面有疚色。“那贫僧就从头说起吧。听二位言语,想必已听说过我等初来此处、曾雇了十数乡民入寺帮工的事吧?”
关于乡民的下落,冯鲁正在盘算着如何提引,没想到弘智自己却讲了出来。二人相视一望,俱点头追问道:“不错,后来呢?”
弘智接着道:“那些乡民帮着翻修完几间佛堂后,贫僧便让衣钵执事结清钱粮,送他们下山去了。谁曾想他们这一走,便音讯全无。村里寻不见人,便闯到敝寺大闹,凭空捏造、杜撰流言,硬说我们把人给扣下了……”
鲁班头哼道:“人是从你们这里失踪的,乡亲们自然要往你们这里来寻。”
“话是不错,”弘智道,“可贫僧着实不知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啊。后来惊动了官府,县太爷派兵来彻查了一番,才证实敝寺确无藏匿乡民。”
冯慎未假辞色,“我们都有所耳闻。然这些事,与宝刹护法无故驱打来客又有什么关联?”
“施主容禀,”弘智道苦着脸道,“官家虽证实了敝寺清白,可那伙乡民还是不肯罢休,一有机会,便拉帮结伙聚众来闹。几句话不投机,他们就会砸人毁物……那不是?正因为如此,敝寺大殿至今还未修缮停当……唉,屡遭滋扰,我们当真是苦不堪言啊。没奈何,只得派了护法,日夜守护着山门……”
“怎么一人一个说法?”鲁班头抓头自语道,“老子到底该信谁的?”
冯慎又问道:“弘智师父,据在下所知,除了少林等名刹外,其他诸寺并不怎么崇尚以武修禅。观摩崖寺僧人也不甚众多,何以有十几号武僧充当护法?”
“对啊!”鲁班头一拍巴掌,“光那伙哑罗汉,就差不多占了你们全寺和尚的一半,你们平白无故养了这么多打手,是不是想生事?”
“班头此言差矣”,弘智道,“敝寺的护法,原来皆是些无依无靠,又天生聋哑的苦人儿。方丈慈悲为怀,见他们实在可怜,便收留在原寺中,授衣食,传功夫,权作是护法。后来,原寺遭兵火毁弃,我等举寺迁移,直至寻到这丫髻山上,才总算有了个落脚之处。如今这世道不平,一路奔波至此,也多亏了有他们相护。所以贫僧斗胆,还请鲁班头莫再左一个‘打手’、右一个‘狗腿子’了!”
鲁班头听了这话,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支吾了一阵,才道:“那啥……大和尚你也别拿怪,我原也不知那些哑和尚原来那么不容易……”
“善哉,”弘智合十为礼,“有班头如此体谅,实乃他们修来的福报,贫僧在这里替师弟们谢过班头了。”
冯慎清了清嗓子,皱眉道:“照这么说,此地民风倒十分剽悍啊。”
“呵呵……”弘智苦笑一声,继而感慨道,“有道是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虽广,难度不善之人。然方丈曾教谕我等:凡修行者,应常怀慈悲心,须谨记诸大德上师舍身饲虎、割肉贸鸽等故典。所以不日前山下乡民历厄,我等也不计前嫌,甘冒着风险为其化去劫数。”
“大和尚,你们是好样的!”鲁班头赞道,“我老鲁错看你们了!”
弘智忙道:“济世度人,原是分内事。况且我等此举,也捎带着些私心……”
“私心?”鲁班头追问道,“什么私心?”
弘智道:“本以为借此化劫,能多少改善下乡民对敝寺的看法,也好使我佛早受四方香火……可谁知……唉……谁知时至今日,他们尚还在造谣中伤啊……”
冯慎瞧一眼弘智,又道:“恐怕弘智师父还不知,那流言蜚语可远不止如此。”
“还有别的闲话?”弘智急道,“请马施主速速相告!”
冯慎道:“据那老人家说,凤落滩劫数刚过,宝刹的僧人便以还愿为由,将阖村老少‘请’上山了。”
“越发的不着边际了!”弘智忿道,“那些乡民并不拜佛,敝寺请他们何用?”
鲁班头“啧”了一声,道:“但那凤落滩确实是空了,我们可是亲眼瞧见的。”
“这倒奇了……”弘智皱了皱眉,“整个村子都没人了?”
“就那老太太还在,”鲁班头道,“她说是你们把乡民都拐进了寺里,将她一人留在村里自生自灭。”
“可笑,”弘智道,“若敝寺真有歹意,为何还单将那老太太留下?任由她独活着,岂不是授人口实、自掘坟墓?”
“也对,”鲁班头琢磨了一下,道,“养痈定遗害、斩草须除根。换作是我,要么一并掳来,要么将其灭口。那老太太虽年迈眼昏,可毕竟有腿有嘴,只要她跑出村去一说,什么事都包不住……老弟你说是不是?”
“有些道理,”冯慎道,“然仅凭双方的一面之词,怕是难以服众。这样吧,在下斗胆出个提议,说不定能为宝刹避去瓜李之嫌。”
“哦?”弘智喜道,“马施主有好主意?”
“实乃笨法子,”冯慎笑道,“就是由我等在寺内彻查一番,不知弘智师父意下如何?”
弘智面目一僵,“你们想要搜寺?”
“不敢,”冯慎道,“无非是打算充个见证。”
“看来马施主对敝寺尚不尽信啊,”弘智无奈地笑笑,“也罢,清者自清,二位请自便吧!”
“有僭了,”冯慎一抱拳,冲鲁班头道,“大哥,我们查的仔细些,好为这摩崖寺辩屈正名!”
“成嘞。”鲁班头答应着,便与冯慎开始排查。
有了弘智的许可,二人便不再有什么忌讳,穿廊过屋地挨间找寻开来。不仅是佛堂大殿,就连寮房僧舍也没放过。可到最后,能藏人的地方全找遍了,也没瞧见有什么异样之处。
“阿弥陀佛,”弘智上前道,“二位可寻出什么蛛丝马迹?”
“大和尚,你这样有意思没?”鲁班头抹把汗,发起了牢骚,“我俩找的时候,你就在后头跟着,这不明知故问吗?”
“呵呵,”弘智笑笑,“总要班头亲口说出,贫僧才好放心啊。既然没找到失踪的乡民,那敝寺的嫌疑是否该洗清了?”
鲁班头才待首肯,冯慎却道:“不急着定论。弘智师父,还有一处地方,我们尚未搜过。”
弘智问道:“是何处?”
冯慎遥手一指,“后首塔院!”
“那里就不必查了吧,”弘智为难道,“塔院中仅有座地藏浮屠,况且我们方丈还在其中闭关入定……”
“大和尚你听我说,”鲁班头拍了拍弘智肩膀,“都查到这份儿上了,还差那点地方?等我们瞧完了塔院,你们寺里的嫌疑那就算彻底撇干净了。到时候谁还敢乱嚼舌头,老子第一个不依!”
弘智迟疑不决,“可是……可是我们方丈他……”
冯慎笑道:“禅云动静皆自在、内外俱修行,只要明心见性,又何分闭关出关?万物化相,无须拘泥,方丈大师乃有道高僧,不会悟不出这个道理。”
弘智闻听此语,神色陡然恭谨,他念了声佛,朝冯慎合掌一拜。“听了马施主这席话,贫僧有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诚然,禅法无门,证悟空性。方丈参禅多年,想来早已参透此理。贫僧之前的所作所为,真真叫多此一举了。”
冯慎道:“弘智师父不必自谦,引我们去塔院一观吧!”
弘智点点头,将阔袖海青一摆,“那二位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