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川岛孤身事敌,难道是怕死的?”川岛愠道,“东北的战事刚停,虽然我们胜了俄国人,可也是元气大损。清国是块肥肉,哪个不想来啃上一口?若衅自我开,俄国人必会趁虚反扑,到那时,旅顺、朝鲜等地的驻兵权还保不保得住?那可是牺牲了帝国九万条英魂换来的,菅原少佐不会不清楚吧?”
菅原面有疚色,“那……那怎么办?难不成要束手就擒吗……”
川岛道:“清国历来惧外,对咱们应该还有所忌惮,先瞧瞧情况再说吧……末次君,拿望远镜来!”
末次递过望远镜,川岛忙接来远眺。值时晨光大亮,山下面孔依稀可见。然每看一眼,川岛的面色便沉上一分。“领兵的竟是肃亲王?冯慎也在旁边!”
弘智急问道:“川岛大人……我们统领被抓了吗?”
川岛又辨认一阵,“没有,曾三并不在其中。”
弘智刚想说些什么,坂本已在忍者的簇拥下赶了过来。坂本使了个眼色,诸忍便各自在黄衣僧身后站定。
川岛上前道:“坂本君,非是我不守约定……”
“我已知道了”,坂本摆了摆手,“川岛君、末次君、菅原少佐,都怪我固执自用,才累得你们身陷重围。”
菅原哼道:“事到临头,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会做出一个交代”,坂本说完,从身上掏出几页纸张。“末次君,这是从我笔记上撕下的核心部分,请你记牢后毁掉,然后把所载内容转述给军医所。”
“好”,末次知这几页纸的重要,当下接来熟记硬背。这末次全名唤作末次政太郎,有过目不忘之能,现混迹驻屯军中,专为日军特务部收集清国情报。其人之后于北京东城栖凤楼七号成立所谓的“研究所”,共搜罗整理资料字数两亿有余,这便是情报史上著名的“末次资料”。
趁末次速记,坂本又向川岛、菅原密嘱。川岛越听,越觉得他像是在交代后事。“坂本君,你究竟怎生打算?”
坂本淡然笑笑,忽以日语喝道:“动手!”
话音甫落,忍者突然暴起,一干黄衣僧众还没明白过什么事来,便呼啦倒下一片。
弘智身中数刀,一时还没断气。“你们……你们怎么?”
坂本森然一笑,挤出了几个生硬的汉话:“狡兔死,走狗烹。你们的血……大大的有用!”
弘智怒骂道:“肏……肏你们小鬼子的姥姥……”
一名忍者短刀挥过,弘智一颗光脑袋便脱离了身子,骨碌骨碌滚在地上。
事起突兀,川岛等人无不耸然动容。“坂本君,就算杀了这伙人……也于事无补啊!”
坂本朝诸忍回望一眼,“过来之前,我们便已经决定了。川岛君,只有我和寺中忍者全部玉碎,才能保障你们的平安!”
“不可!”川岛已然猜到了坂本的用意,“坂本博士,你是帝国的精英!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担这样的风险!”
“川岛君!”坂本高声道,“像我这样的细菌学专家,帝国之后还可以培养出许多!可能卧底清廷而又备受器重的,近二十年来却唯你一人!川岛君,想让华夏分崩离析,最快的方法便是把内部的梁柱蛀空瓦解,当下你不该顾及我等安危,而应权衡下大局利弊。难道你想让天皇陛下的雄图霸业付之东流吗!?”
川岛怔道:“可是……可是……”
“不要犹豫了!”坂本冲诸忍道,“勇士们,表明我们的心迹!”
众忍齐喝道:“为了天皇陛下,为了帝国,我等甘愿赴死!”
菅原与坂本虽小有龃龉,然看到他们视死如归,心中也感敬不已。他上前几步,朝坂本等人深鞠一躬。“你们都是帝国的英雄,请允许我代表军部向你们致敬!”
“且慢!”正在记诵的末次突然道,“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特别是坂本博士,更不需如此悲观。”
众人心头一动。“末次君,不妨说得明白些!”
末次道:“忍者为扮僧侣剃了光头,可坂本博士尚有一头短发。”
“没错!”川岛向随行的驻屯军一扫,喜道:“让一名士兵与坂本君调换了衣服,清军定分辨不出来!”
“不妥”,坂本摇了摇头,眼睛倏地一亮:“要么咱全员都用刀剃光了头发?”
川岛摆手道:“那样更会引得清军犯疑,所有人都会搭进去。”
“确实!坂本君,别再耽搁了!”菅原对手下道,“都有了!家中独子的原地不动,有兄弟的出列!”
话刚说完,队伍中跨出四五名士兵。
菅原又道:“有妻室者再上前一步!”
又有两名士兵闪出。
“很好”,菅原打量着二人道:“你俩都有子嗣了吗?”
左首那人道:“报告少佐,我与未婚妻尚未圆房,便随军开赴了支那。”
菅原朝右一瞥,“那你呢?”
那人回道:“有个两岁的儿子。”
菅原拍拍那人肩头,长叹道:“长谷川君,回国后我定会联系上你的家人。从今而后,你的儿子便如我菅原己出!”
“多谢少佐!”长谷川解着领扣,毅然朝坂本走去。“坂本博士,请速与我换衣!”
“不”,坂本后退几步,“这不行!”
长谷川道:“坂本博士,你比我一个小小的军曹有用得多,我若有不测,替我向帝国尽忠!”
川岛也劝道:“坂本君,这不是辞让的时候。先解了这燃眉之急,我再向清军力争移交事宜,他们未必有性命之忧!”
坂本双膝跪倒,以头杵地。“长谷川君的高义,坂本永生铭记!”
二人易服后,末次也将那几页笔记熟背于心。待焚化了纸张,川岛又问道:“对了,研究室内还有活口吗?剩下的药剂又是如何处理?”
坂本道:“放心,离开的时候,我已毁去了所有的实验药剂,那些‘马路大’也被悉数注入了病毒。眼下他们都陷入高度昏迷状态,绝对熬不到今日下午!”
“好!”川岛下令道,“将士们,朝地上死尸胡乱开上几枪,做成咱们剿匪的假象!”
日本兵在尸身前围成个大圈,噼里啪啦地放了阵枪。
此时清军已登至寺外券门牌坊下,乍闻枪响,皆以为是暴徒反击。
众军陡滞,变前阵为守势。冯鲁二人也急急挡在肃王身前,生恐冷箭来袭。
“本王没事!”肃王喝道,“快派人护住伍连德,别让他有个闪失!”
肃王声音本就嘹亮,于人众前恐传达不清,更是提高了嗓门。话甫出口,便顺风传入寺内。
“来的好快!”
诸倭吃了一惊,才知清军已近在咫尺。
站在队列中的坂本打个激灵儿,拉住川岛问道:“伍……什么?刚才寺外在叫伍什么?”
“我也没听真切”,川岛道,“好像是让护着个叫伍什么德的……”
“伍连德?”坂本身子一颤,忙躲在庙门边朝外看去。
“快回去站好!”川岛低喝一声,急将坂本拉还。“清军疑心有埋伏,这才按兵未动。他们随时都可能攻进来!”
“天意啊天意……”坂本如离魂一般,边脱着身上军装,边朝那长谷川走去。“我们再换回来吧。”
“你疯了!?”菅原攥住坂本衣领,想将他搡回队中。
坂本摆脱菅原,拼命抢过自己的白大褂。“没用了……一切都没用了……”
川岛与末次也急道:“坂本君,我们不已商量好了吗?你为何突然这样?”
“世事难料啊”,坂本苦笑道,“寺外一人,竟是我留学时的同窗老友……咱们这场戏,焉能瞒得过他?”
“什么?”群倭目瞪口呆,一时无措。
坂本换好自身衣褂,怔怔吟道:“绝海行军归国日,铁衣袖里裹芳芽。风流千古余清操,几岁闲看异域花……这一首《归舟》,是战国时伊达政宗大人征朝失利后所作,诗中悒怏抱憾之情,坂本今日方能彻底体会啊……此后,愿诸君匡弼天皇陛下,助我帝国开边扩土,再无鸣梁之耻!”
“坂本君……”诸倭齐齐行礼,胸生激荡,目欲泫然。
“哦对了,那伍连德听得懂日语,他们入寺后,诸君言辞上多加小心!”坂本说完,缓缓走入众忍之中。
外头清军自恃势众,一时倒也不急着攻寺。等了一阵,见寺内还无动静,这才派兵高声喊话。
川岛拭干了眼角,迈步出了庙门。见清军剑拔弩张,他故作讶异。“哎呀!王爷怎么来了?”
肃王一脸阴沉,“你能来,本王难道就不能来吗?”
“王爷乃千金之躯,岂可亲临险地?”川岛边说边上前,“这里自有我等料理……”
“站住!”鲁班头喝道,“你这厮勾连粘杆余孽,还有脸来见王爷?”
“这位英雄怎还信口开河?”川岛拉脸道,“我等接到密报,当即抽调人马前来剿匪。”
鲁班头道:“这是我大清地界,有匪我们不会自己来剿?你们东洋人乱掺和什么?”
川岛道:“之前有传闻说,那伙粘杆恶党勾结了东洋忍者。为此事,王爷曾托我调查。现如今查到了线索,我们岂可坐视不理?英雄若还不信,不妨问问肃王爷。”
“倒是有这档子事,”肃王面色稍缓,“风外贤弟,这么说你们驻屯军是来擒拿匪人的?”
“正是,”川岛拱手道,“托王爷洪威,寺中恶徒已悉数被我等控制!”
冯慎与鲁班头相视一望,皆猜不透川岛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你们下手倒快!”肃王盯着川岛,“口说无凭,本王要亲眼见了才算数!”
“那是自然,”川岛向道旁一让,“王爷请!”
待入寺后,菅原等也假模作样的过来参见。那末次本欲上前,突见冯慎面貌,心中一阵惶恐。“怎会是他?”
原来,那日与曾三茶楼密会的东洋人,正是这末次政太郎。他怕冯慎认出,忙拉低了帽檐。好在寺中正乱,加上末次又是一身军装,吵吵嚷嚷的,冯慎也没去仔细端量。
殿前尸横遍处,血污狼藉,一干驻屯军持着长枪,将坂本与众忍另押一旁。
肃王指着地上死僧,皱眉道:“这些是什么人?”
川岛忙道:“此便是那粘杆余孽,他们穷凶极恶,宁死不降,故而被我们全部击毙。”
肃王又一指,“那他们呢?”
“说来惭愧”,川岛叹道,“这些亦是恶人同党,并且……确是我们东洋人。”
听川岛招认,肃王等皆有些出乎意料。冯慎冷笑道:“这么讲来,川岛先生是在大义灭亲了?”
“冯巡检此言差矣”,川岛摆手道,“他们实则私渡来华的闲散浪人,受曾三所雇成为帮凶,与我们并非一路,怎可冠个‘亲’字?”
然死的皆是粘杆恶徒,东洋忍者却毫发无伤,就连鲁班头,也瞧出了其中蹊跷。“哼!还敢说不亲?这边他娘的没一个挂彩,那头倒是一个活口也没留!”
“这个嘛……”川岛道,“是因这伙浪人见我们同是东洋人,故而放弃了抵抗……”
听这话有些不尽不实,肃王对川岛戒备又生。“去审审那伙浪人或知一二,只可惜此番没带通译。”
冯慎心中一动,“王爷,咱这里通译可是现成。伍兄!伍兄!”
连叫几声,都无人应答。冯慎扭头一看,见伍连德正盯着众忍中一名穿白褂的出神。
那穿白褂的低头跪着,乱发遮住了前额。可伍连德越瞧,身子便颤抖得越厉害。
“伍兄,你怎么了?”冯慎走上前,接过他手中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