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就是假的,再美好也是假的, 她还能有退路吗?
没有了。
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茆七回头,向第一道门走去,里面还在发出刘献金的声音。她握紧唯一一把刻刀, 猛力踹开门,进去就是一通乱刺:“去死吧!去死!凭你也配称我父亲?去死!去死——!”
刺到双臂麻痹,茆七颓然停手,才发觉声音消失了。她茫然地转动视线,这是一个空房间,什么都没有,被窗外些些月光照耀着。
气势赳赳出去,再开第二道门,声音戛然而止,内部空空如也。
第三第四第五道门,依旧如此,全都是空室。
四周安静多了,茆七也似乎逐渐平静。
接着开第六道门,声音停止的瞬间,茆七看到一个人的身影,修长挺拔,无比熟悉。
茆七的心,顿时又乱了。
他很开心地笑着,“阿七,你终于找到我了。”
茆七没办法面对他溢于言表的欣喜,她冷淡地说:“你不会来找我吗?”
他解释:“不知道为什么,我出不去这道门。你呢?你在这里没事吧?”
他站在空旷昏暗的房间中央,不知道独自待了多久,不知道担心了她多久。
“我没事。”茆七低下眼,不去看。
开心过后,他才察觉茆七情绪的异样,“阿七,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他紧走两步,茆七却往后退一步。如此,他不再进。
茆七退到门前,她因此看到门闩上插了把匕首。她再次看向他,“你出不去,而我找不到你,你被永远留在这里的话,怎么办?”
“没有这个可能,我会想办法去找你,我也一定能找到你。”他坚定地诉情,但心莫名地慌。总觉得经过一夜,他与她之间有些东西悄然生变。
茆七挑起匕首,表情冷漠,“你的‘一定能找到我’,是用这个吗?可是你连门也撬不开。”
他默了几秒,而后指向墙上的窗,“即使从门出不去,那里也可以出去,我可以破窗跳出去。”
随着他的指向,茆七望向那扇没有铁网的窗,她低声说:“跳下去会死的。”
他无所谓一笑,“真被困住,与死无异了。”
其实他的隐意是:见不到你,与死无异。
如果是以前,茆七肯定能听出弦外之意,但是现在的她太草木皆兵。她只知道他也不愿意被困住,那为什么还要编织谎言来诓骗她,将她禁锢在这个虚假的空间?
她讽刺的声,“是呀,你怎么会怕死呢?”
现在他明显感觉到,茆七跟以前不同了。他紧朝前两步,担心地说:“阿七你跟我说,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靠近,仿佛触碰到茆七的警铃,她手中的匕首下意识就伸出去,失声制止:“你别过来!”
那明晃晃的刀尖,怎么就向着他了?他束手无策,也百思不解,嗓音带了乞求,“阿七,你到底怎么了?”
紧绷的处境一触即发,茆七大声地喊:“不许你再这样叫我!”
他无所适从,想进,又困囿,万般苦涩,只能在原地问:“为什么?”
茆七抓握住匕首的手,抖晃得厉害。她想起很多他们相处的细节,那么真那么憧憬,她哭腔颤抖:“假的,都是假的……什么感情,什么我会陪着你,皆因虚假而起!你根本就没有生命,哪来的死?”
这些指控打在他身上,犹如千刀万剐,他要解释,又恐会刺激到茆七。他只好指向自己的心口,向她剖明,“你过来,来我这里,看看我是不是假的,是不是没有生命?”
茆七不停地摇头,不肯承认。
她那么抗拒,让他怎么宣之于口?他只能以指戳着自己的心口,恳求道:“你来看看,到底哪里是假的?别否定我的存在好吗?”
他太迫切,以至于脚也迈前一步。
“你别过来!”茆七尖叫着挥刀,阻止他再次靠近。
刀刃距离不足一寸,他彻底愣住了,只要稍微向前,刀就会刺破腹。他无奈叹气,苦笑着说:“阿七,你要杀我啊?”
立场转变,再也不是当初在隔间外,她惊慌不定地朝他砸棍,他心疼说的那一句“你要杀我啊”。
茆七双手紧紧握住匕首,冷硬地说:“你不要再进。”
是警告,也决绝。
这个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只想求个明白,再次询问:“你为什么会这样?”
他还在问!茆七生怨生恨,字字指责:“你不是仲翰如,仲翰如没有打刘献金,他也没有拉我走,他的额头也没有疤!”
“可是你喊我了啊,我就是。”他急切地解释。
茆七后退到门外,刀尖仍朝外,“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你到底是谁?”
如果不是仲翰如,他是谁?他答不出。
茆七已经给过机会了,她逼自己狠下心,“我的人生处处虚假,我再也不需要这些欺骗。”
他闻言惊诧,仿佛不敢相信,“你……是想要丢下我吗?”
茆七持刀继续退出房间。
“别走……”他出不去,慌乱地去拉她,可是那把匕首依旧在,便直直刺进他腹部。
鲜血顺着刀刃滴淌到刀柄,有一些流到茆七手指。血是热的,她微微恍惚。
“你别逼我……”茆七硬是不抽刀,但是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
他笑出一声,听着凄苦至极,他艰难开口:“阿七,是你在逼我。”
茆七退半步,他就进一步,匕首终于全部刺入。
疼痛剧烈袭来,他后知后觉地低眼去看,竟失声笑了出来。这些鲜血,还不能证明他的存在吗?
“阿七,你真的要……杀我啊?”
他语气听着释然,又悲苦。
茆七松开刀,退到走廊。
他伸出的手触碰不到她,不管伤口淌血,要硬闯出门。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踏出这屋子一点,仿佛有道无形的屏障阻挡在他面前。
茆七望着他最后的模样说:“仲翰如,倒不如没有希望……”
她转身走了。
身后是他痛苦的呻吟,还有一声声的呼唤:“阿七,阿七……”
茆七捂住耳朵,不去听。
原来她的鱼不是苦夏,是已经吃饱喂不进去了。
原来指甲不是在五层开解剖室给撇断的,是她硬扒电梯,给扒反甲的。
原来她掌心的伤口不是被巡逻者割的,是她自己拿刻刀划开的。
原来她的长发不是因冯免灾而断,而是她自己去剪的!
原来现实的西北区精神病院是虚空!
原来他从未承认过自己是仲翰如!
原来我会一直陪着你,是她孤独的临终幻想!
原来逃出西北区精神病院的憧憬,映射在现实的囹圄中,这世上于她而言,何处不是西北区精神病院?
茆七来到第七道门前。
听不到,就不会动摇。
她毅然决然开门进去。
第七道门内,是一个没有窗的浑黑的房间,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无法视物。
茆七一步步走进去,视线不能丈量距离,她就默默记住自己的步数。
房间深度十米开外,她步伐不大,约两步一米,走个二十多步应该到底了。
数到十二步,茆七全然投入到这里的黑暗。果然从一个语境跳入另一个语境,那里的声音就听不见了。
看不清,但不能闭着眼,否则方向感全失,茆七面向前继续走。这里的黑凝视着凝视着,目光和身体好像被一道漩涡吸走,脚已经开始发软。
二十步了,黑暗无边无际,茆七伸出手,设想会触碰到墙。然而尽是虚空,她猝然停步,再往回看,也是遥远的黑暗。
回不去了,预料之中只剩她一人。
再往前,无所谓前方有什么,反正现在是最坏的结局。
三十步过去,茆七更加觉得自己走进黑暗的行为,像在走进一只巨兽的腹部。这时环境安静到,全世界只有她的存在,就像……像一个人弥留前的最后感受。
她不禁想起,在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这一月,至少她不孤独,因为她一直处在一道目光的注视下。
猛然间身体踏空,一阵下坠感之后,茆七站在了实地上。眼睛甫一接收到光亮,非常不适,她眯缝眼模模糊糊地朝着光走去。
走一步,视力恢复一分,她看到了两扇合关的玻璃门,玻璃门外是寸草不生的空地,空地上落长一棵硕大的香樟树。
这是一层吧。
茆七推开玻璃门,踩到了空地上,四面无墙,她举头遥望。是无遮拦的黑天,望不到任何景物。
她终于出来了。
预感中的开心却没有一丝体会到,茆七抬头看七楼,那里没有一张脸在俯看她,也没有人喊:我的日记本在哪?
再到六层,五层,四层,三层,二层……
漆黑的窗户透不出任何人影。
视线再回到眼前,五六米外隐约是一道大铁门,要经过那棵香樟树才能到达。
茆七没有任何犹豫,迳自走过去。经过香樟树下,感到夜深露重的阴凉。疑惑之时,夜风又吹来,携带着凉凉的湿意。
真的就跟正常的夜晚一样,像是心有感应似的,她抬头望远空。
是山,层峦叠嶂此起彼伏的群山,在清凉的月光下,如披裹着银纱。不远处似乎还有屋顶,稀稀落落,像有人居住。
环境突变,茆七正奇怪之际,背后突传出脚步声,她心中警铃大作,以为有埋伏。提刀回头时,却只看到一个女人,簪束头发,明眸善睐,别是慈和。
直觉不是坏人,茆七忙向后收刀。
“阿七,你怎么又不穿衣服?山里很凉的。”她走上前来,将一件外套披在茆七肩上,又拉开袖子,握住茆七的手伸进袖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