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茆七指向自己的脚踝。
班善因随意瞥一眼,茆七细白的脚踝上,一痕血正蜿蜒而下。
青菜掉落,班善因整个人惊愕得不得了。少倾,她四周张望,见没人便快跑过来一把抱起茆七,带进屋。
给茆七脱衣,用热水擦拭,换上干净衣服,然后泡一杯热糖水给她喝,班善因就出了门。
将散落在院子的青菜一一捡起,眼泪也一一掉落,班善因不懂,不懂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捉弄她。
菜捡回厨房,看到静静躺在砧板上的菜刀,班善因愤然抓起,跑出厨房到院子,一刀刀砍向那棵像征着女儿出嫁的香樟树。
催落黄花,纷纷扬扬,刀刀钝响。
茆七在卧室的窗前,望见班善因发狂的行为,她也意识到,来了月经就代表生育能力的成熟。
班善因砍了一刀又一刀,隐忍痛苦,不敢声张,无声地流着眼泪。
旁观着班善因痛心疾首的样子,茆七很想跟她说,这是假的。
念头一起,茆七才明白她为什么在得知回到亲人时代,会这么地平静。她在抗拒,抗拒跟这里共情,因为结局必然虚假,所以干脆就别去付诸情感。
当然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只要醒来她就会离开,剥离这个环境,最终都是她一个人。参与进别人感情的过程,对她而言,只是一场必然到来的凌迟。
但是,此时她也因别人的痛苦,而难受着,即使清楚那是假的。
夜晚,在茆七假装睡着后,班善因独自出了门。
片刻后,茆七也跟了出去。
深山,夜深,黑灯瞎火,恐惧如同虚空的嘶鸣一般萦绕在耳边,只有月光可以照明,视力也是有限。
茆七只敢看近前,不敢眺望山林,怕会在重峦叠嶂里幻想出恐惧的物来。
兀自沉定间,一声攀升的狼啸猛吓了茆七一跳!她手脚哆嗦,都不敢走了,往身后周边瞥一眼,生怕野兽会窜出来。
好在虚惊,步速落下,茆七紧跟几步。她寻思,班善因说的怪物是不是这些野兽?
估摸着现在是九点多钟的时间,家家门户紧闭,窗户也无一丝光亮透出,但茆七在跟进途中,有听到喁喁人声。在酒席上村民说夜里灯也不敢点,可能是还没睡觉的人在说话。
有野兽出没,夜里谁还敢出来走动啊,不过也正因如此,藉着清亮的月光,茆七跟得十分顺利,随班善因来到村子高处。
不是白天举行仪式的木房子,但离那不远,是在同一直径的右半边,那座占地四间正屋的房子,外围有石头砌的高高院墙。
最近的遮挡物是一堵墙角,离着四五十米,茆七近不了了,只好侧身躲在墙角下。她眼见着班善因停驻在那幢房子外,没有任何动作,不知道在想什么。
要去说吗?说了阿七就要嫁人,她才十岁,要怎么承受生孩子的痛苦?可不说,会受到审判,会被剥夺生存用品,赶出村子,也是死路一条。
班善因心中郁结万分。
78年那会搬迁,整个茆村在老村长的带领下,拖家带口足足在深山里游荡了十几天,才找到这么一块落脚地。世道动荡,人可以隐居,靠山吃山,但缺不了盐和糖那些,也是老村长带着自家人出去寻其他的村子,去买,去置换,才换来茆村二十年的安静。也当然会有牺牲,他们家的四个孩子在一次次的出山和送行中死了三个,这里面还不包含一系的堂兄弟姐妹。
因为这些付出,整个村子都以他家马首是瞻。
可班善因就剩一个孩子了,当初生时得知是女儿,她还庆幸,终于不用再送出行。可以留在自己身边养着长大,看茆七结婚生子,到垂垂老矣。她的孩子,也要到寿终正寝。
现实却不如意,班善因当然恨村医开的催熟药,可没有茆汇的授权,他怎么敢呢?说到底,即使是女儿,也会被算计进去,为了那个夺回家园的计划。
班善因纠结着一步动不了,不远处忽传来脚步声,她一惊吓,顺着围墙躲到屋后去。
脚步声近,班善因听到人声,是茆松茆柏茆树那三兄弟,夜里巡逻到这了。待三人走后,她才意识到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她并不想告诉茆汇,茆七来月经了。
能躲一时是一时,反正有的女人月经也不规律,有时发现不了,即使村医诊脉诊出来了,也可以以此理由糊弄过去。班善因只盼茆七能安然长到十五岁后,届时再谈婚论嫁最好。
巡逻过去了,班善因想通了以后心情舒畅许多,想着快点回家,怕茆七半夜醒来看不到她会怕。刚一挪脚,又听到有人说话,她定了定,辨别声音,是从眼前的窗户里发出的。
这是茆汇的房子,他没成家没孩子,身边就有三个去巡逻的侄子,就只剩他在家,那就是茆汇的声音。班善因再次挪动脚步,却又听到另两个熟悉的声,村医茆则也在,还有一位村子里有声望的长辈茆德术。
“村里就剩两个大女孩了,那些个老的又难生,再等两年,村子的新生儿要断代了。”这声听似忧虑,是茆德术所言。
事关茆七,班善因转身,小心翼翼地靠近窗户。
“再加大药量催熟呢?或者再调养一下要绝经的妇女。”茆则提议。
班善因听到这里惊讶地张口,紧接着以掌捂住嘴,害怕出声被发现。
茆德术笑着问:“可成吗?”
茆则说:“枯木难春。”
茆德术:“那催熟?”
茆则如实道:“怕伤了底子,以后难孕。”
茆德术哼笑:“那你讲个屁。”
茆则静了几秒,带着讨好的语气,“要有取舍,就是不知道村长怎么说?”
茆汇暂时没说话。
窗户外,班善因惊讶过后,气愤到双手攥拳。她硬是逼着自己冷静,拔下发簪戳破纸糊,想看清这些人的真面目!
“先放着,还有送行酒要弄。”茆汇出声了。
其余两人嗯声附和。
透过木窗缝隙的小孔,班善因看到室内三人推杯换盏,吃着小菜。视线再一打转,她还看到墙壁上挂着箭弩和一把土猎枪,还有一张茆汇和老村长的黑白合照——这是茆汇的卧室。
“送行酒打算什么时候弄?”茆德术开口。
茆汇:“就这几天,或许三天后。”
茆则试探着问:“最近鸡群里生鸡瘟,婚嫁酒用去一些肉,送行酒再用就没多少存货了吧?”
这话茆则是问茆汇的,茆德术插嘴道:“肉用完了好说,不行让茆松三兄弟去西边山打猎,野猪难弄,野鸡野兔的还不简单吗?”
茆则想法相悖,“不同以前了,周边的野物也聪明,不往这来,再远些我们不敢去,那地块也危险。”
“你胆小就说,茆松他们有身手有枪,还不手到擒来的?”茆德术拿话堵道。
茆则开始不悦,“九叔,你天天坐镇村里,当然不知外面求食艰难。可别忘了十年前那场饥荒,全村都饿到吃草根树皮,还是饿死了三分一的人。”
听到旧事,班善因心中划过刺痛,就是因为十年前的雨灾虫灾导致的饥荒,多数人都活不下去了,老村长因此想迁村。她第二次送行三个孩子,就是为了老村长说的找一条活路。
“你——!”茆则如此当众下面子,茆德术气到拍桌。
酒杯震落,酒水流洒,狼藉不堪。
连在窗外的班善因也吓住了,咬住下唇,大气不敢出。
茆德术和茆则皆都愣住了,眼尾偷偷地打量茆汇的表情。
茆汇自顾自夹菜喝酒,视若不见,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气氛一时凝滞。
最后还是茆则起了身,拖着不便的腿脚,一瘸一拐地挪步向外。
“嘿~”很轻的一声笑。
茆则听得出是茆德术的嘲笑,他艰难地走着,脸色羞惭,连瘸腿伤处也仿佛发热。
拿到抹布回屋时,酒杯已经摆好,茆德术那老不死的目光还有挑衅,一直目送他落座。茆则只好硬着头皮,像下人服侍主子一般擦拭桌子,将狼藉收拾。
他心中怨恨渐长,他有医术,只要能离开这里,到哪都能讨生活,总不会比在茆村艰难困苦。但是因为腿疾,一切决策都被拖累,只能这么苟活着,也自怨自艾。
收拾好,茆则重新坐下。
茆汇这个人适时地活了起来,缓和道:“喝酒就痛快喝,讲那些嚼头做什么?”
和事佬给了台阶,茆则不得不下,连连称是。
下台阶的也包括茆德术,当即斟酒,举酒杯敬茆则,“酒过一巡,都是族亲兄弟。”
“好!都是族亲兄弟。”茆则笑着碰杯,茆德术手略一高,自己的杯口高于茆则的杯口,实则是压人一道。
茆则心知肚明,一口将冤屈咽下。
他心知他们两家有渊源,茆德术年轻时是跟在老村长身边的一把好手,茆汇是老村长剩的唯一独苗,自视清高,他们都看不起自己,只因他是送出行之后逃回来的。
但是……茆则低眼放酒杯时,余光掠过茆汇的脸,在他那只迟钝的左眼上停留一瞬,讽刺的笑转瞬即逝。说到底,不也是逃兵一枚。
茆汇似有所感,忽而看向茆则,对他微微扯起嘴角。
茆则心下大惊,尽管心脏快蹦出喉咙,也得装作平静地点头致意。
茆汇哈哈大笑着起身,略有些嗔地用手指他们,“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
茆德术疑惑地抬头。
话实在模棱两可,茆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茆汇居高临下,一言化解各人心思,“你们不就是想吃点香肉?”
茆德术闻言两眼放光,摩拳擦掌道:“你还有存货啊,那还不赶快?”
茆则暗地松口气,话也说不出,只好一味地笑。
“等着。”茆汇轻盈的一个旋身,出了门。
听了这么久,几人没再提关于茆七的事,班善因纵然生气也无可奈何,担忧巡逻回来被发现,打算快快走了。
室内,茆汇很快回来,茆德术哈哈笑着一拍掌,语气极其兴奋:“好东西呀!火腿肉就是要够年头了才香!”
茆则也不禁叹道:“当真是好肉!”
那话语里还隐藏着跃跃欲试的欲望。
因为水源被下过毒,奉泉水为圣,茆村再缺食物也不敢吃鱼。肉也只有鸡肉,从野鸡培育而来的,没有足够的荤油烹饪,这种鸡肉并不香嫩。猪更是难养,猪肉十分难得,火腿是整个猪腿吧,所以值得这几个算是有见识的人感叹。
班善因好奇到多看一眼,看到桌上的小菜都被清空,横放着一个木架,木架上横固定一截腿肉,皮因为被果木熏过,所以呈现出一种油质蓄里的焦黄。
茆汇正用薄刀将皮片开,班善因因此看到皮下板结的肉,一层肉脂一层粉肉,分布均匀,肥瘦适中。随着刀刃挥过,数片晶莹透粉的肉就被卸下来,依次放在茆德术和茆则的碗中。
茆德术迫不及待用筷子一夹,尽数放入口中,囫囵吞枣一般嚼两下入腹,啧啧叹道:“真是咸香鲜美啊!这味我想了许久,依旧跟饥荒那年吃的一样。”
茆则带着崇敬的小心,用手捻起一小片肉放入口,反覆咀嚼,抿尽其香。舒坦的神色早已言明,此肉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味。
班善因眼见这一场景,瞳孔骤缩,惊悚得腿脚几乎站不住。她扶住墙,背过身倚墙缓着急促的呼吸。
那桌上是一根棒子骨,她家以前做屠宰生意,她能认得多数骨头,这长度形态不像是牲畜的骨头。牛马不可能有这么均匀的肉质分布,野猪更不似,野猪肉瘦而柴,不具有充足油脂。
这股骨形状,分明是人啊!
再一细思茆德术提的灾荒年,那年村里唯一一次分的肉食,是茆汇声称千辛万苦寻来的肉,所有人感恩戴德,所有人都吃了,那竟是、竟是……
班善因顿觉腹痛难忍,一股酸苦翻涌上喉,她虎口掐住自己脖子,试图将那股难受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