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不觉得你有亏欠你养母什么。虽然她确实照顾了那时的你,但也不是毫无收获。如果不靠你,她也没机会在城里打工,一家人也没法在城里买房。”
“或许是吧,其实我同事也说过同样的话。”邱晗望向秋千,“但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成为孤儿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孤单单一个人,一个可以依赖的大人也没有。傍晚放学了回到家中,周围一刻刻暗下去,漫长的黑夜来临。多亏了有了她在家等我,做好了饭菜,我才没有真正成为孤儿,失去家庭。对我来说,她和真正的母亲没什么两样,这种感觉你懂吗?”
李浩宇没有回答。
在这个问题上,他无法与邱晗产生共鸣。儿提时代的记忆里,他每天都盼望着父亲早点去死,只剩自己一个人该多好。
第40章 李浩宇
虽然在邱晗面前夸下海口,承诺帮忙退货。李浩宇其实并没有信心轻易了事。在“康佳品”,顾客买东西的体验向来顺畅愉快。可一旦想要退货,可就要面对西行一般的九九八十一难了。
不过,凡事讲究一个船到桥头自然直。自己是资深员工,赖立生多少会给点面子。实在不行,还可以从钱的层面想想办法,自己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早上到公司,赖立生第一眼就瞥见了一身笔挺西装的李浩宇,神色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像以往一样邀李浩宇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赖立生坐在老板椅上,点了一支烟,“西装不错,是杰尼亚的吗?”
“好像是吧,在中心广场的二楼买的。买的时候没留意,好像是一个z字母开头的牌子,”
“唔,那就是了。好牌子啊,我也订过一套。可惜后来身材发福走形,就很少穿了。不过嘛,”赖立生扫了一眼李浩宇,“就算是当年,我穿起来也没你这么有范,这么像成功人士。”
“赖总又开玩笑了,我算是哪门子的成功人士。”
“你还不够成功啊。一大早就把奔驰车停我公司门口了,我刚才还听到有老员工在私底下谈论你发财的故事。”
“不是我自己的车,老丈人那边给配的。”李浩宇撒了个谎。
赖立生这人就像一只体形柔软,无孔不入的八爪章鱼。李浩宇不想也不敢为他提供八卦的材料,生怕他猜测出自己是怎么赚到钱的。
“挺好,这是发财的最优方式了。不用吃苦,还没有任何风险。”
赖立生吐出一口烟圈。
“所以你今天来,是想叙叙旧呢,还是想交流一下赚钱的新路子?”
李浩宇赔着笑脸,直白地说明来意。只有求得赖立生点头,财务那才会配合退货。他还希望赖立生和手下的销售打声招呼,今后不要再向邱晗和她母亲推销产品了。
听完李浩宇的说明,赖立生按灭烟头。
“你说的话,我有点听不明白啊。”
“唔,我说太快了?”
“不对。我是搞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过来找我谈这个。那女人是你亲戚,还是被你看上了?你是老员工,应该知道我们这没有退货的规矩吧。”
“她的情况特殊。母亲是真的重病了,又没有医保。家里存款全部耗干了,上一次买产品的钱是她用信用卡刷出的借款。这种钱赚得既没意思,又要承担风险不是?”
“这话说得就更奇怪了。”赖立生从鼻腔里哼出声音,“愿意花大价钱消费我们产品的客户,有几个是身体健康的,有几个的钱不是年轻时辛辛苦苦攒下来压箱底的?要是谁来诉诉苦,我就给退款。这生意不如别做了,改行去做慈善基金会好了。”
李浩宇没想到赖立生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多少不快起来。
“我当然知道规矩。赖总开公司不是做慈善,人员、场地和营销都是要成本的。这样好了,这些产品的销售提成本来是要发给我的,都退还给公司。另外还需要补多少差价,麻烦赖总算一算,我来补齐就是。”
内行人都知道,“健康一号”的保健品本身并不值钱。虽然包装精美,但说到底就是小代工厂生产的三无保健品。原料无非是大量的糖水,添加些吃不死人的药品成分而已。李浩宇这么说,意思是让赖立生直接开价,反正他也兜得起。
赖立生笑着拍了拍手。
“我以前总对你们说什么来着——人有钱了就是不一样。看吧,说话都硬气起来了。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想法。如今你攀上高枝,上岸了,道德水准也跟着提升了。原本干点坑蒙拐骗的买卖没什么,可现在成为人上人了,就觉得人家底层人民可怜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浩宇默然不答。
“别忘了,你可是‘康佳品’的销售冠军。有多少“叔叔”“阿姨”因为信任你这个人,掏干家底买了产品。你跟他们有说过半句实话没有?”
李浩宇终于找到了发声的机会,“我从来不把产品卖给真得绝症的人。”
“好啊,有原则,挺好。这样不容易惹上大事。不过你卖产品的时候会核实对方的健康状况吗,不还是什么话好听说什么。”
“要是哪个客户真有难处,找到公司。你告诉我,我来赔钱。”
“好啊,我算算,你在公司干了四年多。赚走了四五十万提成,为公司创造了两百多万营收,就算只有一半的人找过来,让你退个一百多万,你负担得起吗?”
“这……”
“再说了,没得绝症的人家里就没难处了?前年有个铁路工人退休下来的老头,在你那买了十几万产品。儿子结婚没钱了,想过来退款,给你劝回去了。还记得这事不?”
李浩宇点点头。
“后来人家儿子断绝关系了。老头想不开,自杀了。你真的要好好感谢他啊,还念得你的好,没去报警,不然你早玩完了。”
李浩宇心头一震,后背直冒冷汗。
“当然了,你想洗干净底子,不想被牵连,这样的心情我也理解。”眼见占尽上风,赖立生收起老板的架势,神情恳切地站起身,按住李浩宇的肩膀。
“那位邱晗小姐,按你说的退款就是。你去财务那把账对一遍,再把单子拿来给我签字。”他亲昵地用手在李浩宇的肩膀上掸了掸,像是掸去不存在的灰尘一般,“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忘了,你的根在公司这儿。哪怕有钱了,改头换面穿上杰尼亚了,你还是你。做过的那些事是不会变的。别整天想着给公司添乱,做些有的没的,懂吗?”
李浩宇机械地点了点头。
开车回家的路上,李浩宇有些精神恍惚,几次开错了道。最后他索性放弃了有目的地的念头,跟着车流随意行进。
驶入一条单行线后,道路堵塞了起来。路边围了不少人,导致车流前进受阻。李浩宇把头探出车窗查看路况,却发现这里正是“东方豪庭”门口的那条道路。
自己是受潜意识的驱使开过来的,还是只是巧合?无从得知。
李浩宇把车停在路边的停车白线外。挤入围观的人群当中。
身旁的人在谈抽水的事。李浩宇凝神听了听,才知道昨天警察把东方豪庭的化粪池撬开了。今早调了多辆吸污车进入小区,不知道要干什么。大家都猜测和前段时间的失踪案有关,但具体有什么关系,众说纷纭。
说话间,一队身穿全封闭防护的警员进入了小区。人群沸腾起来,开始往门口的方向移动。李浩宇趁机往里面挤了挤,终于看清了人群原本围观的目标。
一个年轻女人正在接受电视台的采访。李浩宇认出了她,她是戴月伶,那个丢失了孩子的母亲。这段时间经常出现在各种新闻报道里。
她似乎化过妆,但此刻妆已经花了。泪水在脸上流淌出黛色的痕迹。一旁高举着话筒的记者正询问着什么。她时不时地回答两句。隔太远了,声音又嘈杂,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小区里突然传来了不小的响动,像是石板被砸开的声音。戴月伶受到了声音刺激,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一旁的记者做出要扶的姿势,但动作特别慢。好像要给另一边的摄像头留下充足的时间,好拍下这个母亲被绝望彻底吞没的影像似的。
李浩宇站在人群里,呆若木鸡,瞠目结舌,勉强能够支撑自己的身体慢慢呼吸。
“谁把车停车道上了?”
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在人群中寻找乱停车的车主,李浩宇分不清他是交警还是民警。
“前面开不过去了,我看看什么情况。”
“那也不能随便停啊。”
“马上就走。”
警察窥探一眼李浩宇的脸,“脸色不怎么好,没事吧?”
李浩宇默默地摇头,迅速把车开走。
通过拥堵路段后,李浩宇随便找了一个方向又开出二十分钟的路程。确认已离开是非之地后,他在路边的一条僻静小巷停下车。
他掀开车门,翻身下车。一边下车一边脱上半身的西装,下车后把西装狠狠砸在了车窗上。接着又全力踹了车门一脚,脚趾剧痛,脚指甲说不定裂开了。
他觉得头很晕,无法站稳,便就地蹲下,抱住了脑袋。
第41章 李思汝
逃离扬水镇后,李思汝带着奶奶回到熟悉的家,却发现家门的锁被更换了,只好按备用计划躲入楼下的201室。
由于她有门禁卡,进出又专挑深夜,小区的保安根本没发现她们。本以为可以安稳躲上一段时间,结果很快就被一个人在家过暑假的邻家小孩姜佳宝发现了。继而他的母亲也察觉到了。好在出于同情,她没有报警。
行踪暴露的可能性日益变大,留给她调查父母失踪谜团的时间不多了。李思汝暗暗下定决心,加快了行动速度。
原本她为了安全,只在晚上出门。现在利用奶奶的衣服乔装打扮后白天出门,能接触到的人明显变多了。
李思汝的调查目标是父母可能去的地方与可能接触的人。本以为作为子女,自己有着相当便利的信息优势,可以从别人意想不到的方向查出新线索。可一个多星期下来,李思汝沮丧地发现,查出的信息还没有原先寄住在表姑家时偷偷上网时了解得多。
由于害怕暴露身份,李思汝只能通过匿名电话和远远观察的方式来查。调查出的结果往往不如网友知道得清楚。有好几次,李思汝从成堆的造谣信息里看到一条只有她明白真实性的爆料,当即口干舌燥,心跳加速的。爆料的很多细节都显得异常真实,爆料人明显就是认识李思汝父母的人。
可她已经不敢再上网查询相关信息了。
在好友朱欣怡的影响下,李思汝很清楚网红账号的运营方式,也知道互联网上暗流涌动着恶意。朱欣怡每发布一张自拍照片,隔天就要面对不少荒唐恶心的留言,甚至有直接的人身攻击说她暗中经营肉体交易。逼得朱欣怡不得不高频率删除恶意评论。
可李思汝从未想到,自己一家人会成为一群陌生人公开品头论足、攻击辱骂的对象。
明明完全不认识,网友们却装出洞察一切的态度,把他们的想象强加在一家人身上,大肆抨击嘲弄。留言中不乏卑污龌龊的言辞。更有人自称心理专家,头头是道地分析李思汝一家的作案动机,言之凿凿地指出他们有心理问题和人格缺陷。
偶尔也有人以公平的角度来发表意见,但往往被他人以无礼的话语反击,令讨论朝着人身攻击和无意义的谩骂方向发展。
李思汝觉得,最赤裸的人性正以毫不遮掩的原貌呈现眼前。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李思汝无计可施之际,一条重要的线索被送到了她面前。
上一次回家收拾随身行李时,她曾偷偷带出了父亲的旧手机。两个月前,父亲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换了一台新手机,旧手机连同电话号码都弃置不用了。李思汝给旧手机充了电,意外地发现还能开机。
可是她不知道四位数的锁屏密码,家里四口人的生日都试过了,一个也对不上。李思汝又开始尝试各种有纪念意义的日子。由于手机自带的安全限制,每天最多输错三次就得停手。
她就这么一直试到了今天。能想到的数字组合都试过了,再次尝试解锁需要等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手机的安全系统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输错,就要永久锁定手机了。
父亲不怎么接触时下的网络,做事因循守旧。四位数的密码,最大的可能性还是某个日期。李思汝死盯着锁屏界面,在记忆中拼命搜索与父亲相关的日期。她猛然想起了6月11日,这是两个月前,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那一天。
当时她仍在和父母冷战。早上上学前,她在客厅遇到了父亲。父亲身穿正装,连领带都系上了,正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仿佛有什么难以抉择的心事。见到李思汝,父亲的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就像碰触蒙娜丽莎的真品画作一般小心翼翼。
李思汝并没理睬,抓起书包的肩带就出门了。
如今回想起这一幕,李思汝的眼角湿润起来。她揉了揉眼睛,过了很久才把注意力转回密码问题。0611,不太可能吧?父亲怎么可能预知得到自己出事失踪的日子。不过她又隐约觉得这一串数字很耳熟,似乎在哪听到过。
最后,她还是试着输入了“0611”。奇迹发生,“啪”的一声提示音,手机解锁成功。
寒意瞬间像成群的蚂蚁一样顺着脊椎往上爬,密密麻麻地直达后脑勺。如果父亲真能预测到6月11日那天会发生重大变故,就算他不是杀人案的直接参与者,多半也是知情人。
但他当然不可能是坏人。
李思汝随即推测出了另一种更复杂的可能性——对父亲来说,6月11日确实是某个值得铭记的日子,而犯罪者也知道这一点,特意利用这一天让父亲被警方怀疑。
对吧,一定是这样吧?
李思汝决定不再深入思考这一问题。她努力说服自己,这并不是逃避,而是选择。历经这么多天的努力,这台旧手机的存储内容终于破壳而出,显然更值得调查。
由于许久未使用,手机里所有的app全部需要重新登录了。好在李思汝曾用过父亲的账号网购,知道密码。输入手机号和密码后,她利用自己的好友账号协助验证身份,终于成功登录上了父亲的微信。
打开微信,首页的聊天栏竟然一片空白。显然,父亲在换手机前,特意清空了所有缓存的聊天记录。李思汝仍不死心,又把微信那些零零碎碎的拓展功能全部点开看了一遍,终于在“账单”功能里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6月10日,曾有两个人向父亲的账号进行了大额转账,金额分别是十五万和二十万。
李思汝当即兴奋起来。在她看来,这条信息足以证明父亲与杀人案件无关。那些自命不凡的赛博侦探们在网络上断言,父亲是因为公司经营不善,极度缺钱才犯罪的。可转账记录的存在证明,他那时并不缺钱,手里起码还有加起来三十五万的流动资金。
转账的两个账号分别叫作“厚德载物”与“果酱酱”,李思汝在好友列表里找到了对应账号。两人的账号头像一个是风景照,一个是卡通人物。注册地区一个是本地一个是安哥拉。从这些表面信息上根本没法判断两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