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庆春又是一哆嗦,“今晚就埋?”
“我问你,混凝土的原料呢?”
男子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问题,秦庆春不敢再问,只得实话实说。
“还差些黄沙没到。老李他家正在修边屋,说能给我匀一些。但一直没帮忙运来,我怕他起疑,也没敢催。要不我这就自己去搬……”
秦庆春一边说,一边去推猪圈里的推车。男子急忙喝止住了他的举动。
“回来!半夜里你就这么跑过去,不是更惹人起疑吗……耐下心性,明早再去吧。”
说完,男子没再管秦庆春。他来回踱步了几回,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要不要我先把猪圈收拾回原样?”秦庆春讨好地问道。
“等等,先不急。”男子扭头望了他一眼,“工程队都联系好了?”
“早谈好了,订金都交了。”
“别急,等个三五天。等灌下去的水泥都干透了,再让他们进场。”
男子说一句,秦庆春就跟着点一下头。等他叮嘱完了,秦庆春做出适度的为难表情,“其实,这里头还有个事不好办。这年头,什么都贵,雇人的工钱都是按天算的。按村里的规矩,每天来上工的还得一人一包烟。你又让我连房带院子全翻修一遍,人家工头揉开捏碎的给我算了造价,比原先预想的要高很多……”
“少啰嗦,完事后一起算钱。八百万现金,够不够?”
一听这数字,秦庆春当场呆住,随即笑得脸上开花,浑身上下连骨头都酥软起来。这么大一笔钱,他都想象不出怎么样才能花完。此刻,别说埋个死人,就算男子让他动手去埋上一个连的尸体都不在话下。他甚至不敢再提那个叫杨森的警察曾来过,生怕男子不给他派这个活了。反正等水泥土一干,上面的房子就搭建起来了。这些年村里的老人散的散,死的死,早没人记得他家挖掘过猪圈下的深坑。警方不可能查出藏尸的位置,也不可能砸得开那么厚的混凝土层。
猪圈里的光很暗,男子看不清秦庆春的表情,以为他还在犹豫,冷哼了一声,“怎么,还嫌少?”
“不,不,怎么会少呢,反而有点多了。”
男子这才嘿嘿一笑,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能亏待你不成?不过你也别心急,先帮我把活干完再说。”
两人回到院子里。男子掀开面包车的后门,露出两个捆成长条形的东西。秦庆春揉搓着昏花老眼,凑上去一看,才发现是两个被束缚住的女人。这一惊让他差点叫出声,不过这次他学乖了,冷静下来后,没再多问。
“帮忙把这两人也抬进地窖。”
秦庆春忍不住了,“一起埋吗?”
男人没理睬他,自己动手搬起了瘦小些的女人。秦庆春只好跟着搬起了另外一个。下了车,借助黯淡的月光,他发现自己搬运的女人是醒着的,正瞪着眼睛望着自己。同时,他也认出了女人是谁。
秦庆春摔倒在地,把女人像麻袋一样扔在一旁,连滚带爬地退开半米的距离,“这不是那谁嘛……”
“闭嘴,你想嚷得半个村都听见啊?”
男子狠踹了他一脚。秦庆春吃痛,当即叫不出声了。他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半天才缓过气来。止不住的疼痛让他急眼了,“小兔崽子,翻了天啦,敢对你爹动手……”
男子一声不吭,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秦庆春很快没了脾气,他知道眼前这个早就改名成秦柏伟的男人手段有多厉害,也知道他从没把自己当成父亲。挡了他的道,自己势必凶多吉少。
第53章 李思汝
由于呛水,李思汝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她挣扎着翻过身,仰面向上露出口鼻,咳嗽连连。
恢复呼吸后,第一时间感觉到的是臭味。空气潮湿而浑浊,从口鼻中呛出的水带有强烈的腥臭味,强烈到仿佛要渗入每一个毛孔之中。
发生什么了?她感觉头疼欲裂,意识有些恍惚,但还是努力睁开眼睛。
一圈圆弧形的昏黄光源在空中摇晃。四面八方都是砖墙,地面上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姜黄色的积水。屋顶远在好几米外,哪里看起来都很陌生。
由于逆光,好半天她才适应看清那圈光源是手电筒,而握着手电筒的是一个穿黑色胶鞋,披着雨衣,戴橡胶手套的男人。
昏迷前的朦胧记忆终于苏醒过来。李思汝惊恐地挣扎起来,却发现双手和双脚都被反绑在身后,嘴上也被什么东西封得很牢。
伴随着越来越近的呼吸声,男人在她身边蹲下,露出了真实面目。李思汝觉得他的脸很眼熟,随即认了出来,是那个叫秦柏伟的男人,就是他占据了自己的家。此刻他又想干什么?
“真是找了好久啊,没想到就藏在眼皮底下。”秦柏伟低声自言自语。
李思汝呜呜地发不出声音。秦柏伟撕开贴在她嘴上的布,“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救命啊!”李思汝根本不理睬他,竭尽全力地喊叫求救。
秦柏伟却一脸轻松,毫不在意,“省点力吧,附近住得最近的邻居都在几百米外。”
喊到嗓子都哑了,也没有任何回应。李思汝只得向眼前的男人求饶。她猜测秦柏伟的目的是实控侵占的房屋,主动承诺绝不会在这方面找麻烦。
“看来你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啊。”
秦柏伟的表情变得轻松起来。他捏住李思汝的下颚,强迫她弓起身体。手电筒的光线直刺眼睛,由于生理反应,李思汝不由得直流眼泪。
“别哭丧着脸了。开心点。这可是难得的一家团聚啊。”
他主动移动手电筒的方向帮忙打光。光线照亮了原本黑暗的角落。墙角有根断裂的水管,一张木凳上摆着半包方便面和几只脏碗。文琳丽呆若木鸡地蹲坐在木凳旁边,一言不发,似乎被什么吓傻了。
文琳丽的脚边两三米开外,铺着一床脏腻的旧棉被,已经被脏水完全浸湿了。躺在上面的人却一动不动,散乱的黑发半数泡在水里,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白色浮肿。她的手脚勒了好几道棕色尼龙绳。双手绑在背后,与后屈的双脚捆在一起,所以连起身也不可能。身上的衣着十分熟悉,与警方发布的寻人启事里一模一样。
是母亲。
李思汝感到全身的血在汹涌奔流,她扯着嗓子大声喊叫,可母亲依旧一动不动。
“真是令人感动的再会。可惜,好像迟了,就迟了那么一点。”秦柏伟露出了虚伪的笑容。
“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好好享受最后的夜晚吧。”
他丢下李思汝,起身去爬斜靠在墙边的木梯。后者完全没有心思理睬他,只顾着扭动身体,艰难地向母亲的方向挪动着。
距离刚缩短了三分之一,秦柏伟已经爬出了地窖。他收起梯子,关闭手电。一旁等着的秦庆春搬起混凝土井盖,“砰”的一声,地窖里再度陷入黑暗。
李思汝依旧不管不顾,盯准记住的方向继续向前爬。一路上磕磕碰碰,手脚上擦伤无数。终于一头撞在了柔软的人体上。
她用脸去蹭,用手去摸,母亲始终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她隐约听到了微弱的说话声,愕然停止了哭泣。
“乖,别哭了。妈是骗那些坏人的。他们走了吗?”
李思汝强忍住哽咽,“嗯”了一声。
“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被抓过来的。”
“混账东西,唉,我早应该猜到他们想做什么的。”母亲愤愤不平,但终究很是无奈,“接下来的话很重要,你认真听我说。我听到了,明天一早,他们打算填水泥,把这里埋起来。棉被下面有一块磨尖的铁片,是我用勺子磨出来的。你背身去拿,把手上的绳子磨断。再假装仍然被绑着,一有机会就跑……”
“妈,你别说了,先休息啊。”
“不行啦,我真的不行啦,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撑不了多久了。你要坚强些,自己跑,努力活下去,千万别管我了……”
李思汝哭着否定着,但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快听不见了。
“那天,你父亲说自己要去做一件大事,关系到你的未来。随后就失踪了,我很担心。有个陌生男人找过来,说知道你爸的下落,我信了,被骗来了这里。我真是太傻了。”
“不,没这回事。”
“他们把我关在这里。打我,不给我吃饭,想逼迫我说出一个叫魏秋实孩子的下落。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我猜到他们找的可能是你。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要找我?”
“有个秘密,连你也不知道。”
李思汝把耳朵贴在母亲的嘴边,这才勉强听见。
“其实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的身世好像很复杂,无论我怎么问,你父亲始终不肯透露一星半点。”
“不可能的,我不信。”
“你爸担心你的感受,让我们都瞒着你。我答应了,也早后悔了。我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你的什么人,从不敢严厉地管教你。对不起……”
“妈,别说了。我就是你的女儿啊。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李思汝忍不住哭腔,“以后我一定会做个好孩子,不再惹你们生气了。”
“当然啦,你是个好孩子,很乖很乖的好孩子。我一直期待着你考上好大学,开启下一阶段的人生。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交差啦。等你穿上了毕业的学士服,肯定特别合适。可惜,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吐出宛如蜉蝣挣命,气若游丝的最后一缕道歉,母亲再也没有了声息。李思汝听不懂她的意思,也无心去琢磨。她哭喊着想唤醒母亲,但久久没有任何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身体冷了。李思汝的心也冷了,她感觉浑身的水分都变成泪水流干了。她的膝盖被棉被下的石片割破了,却感觉不到疼痛,没有一丝力气去拿这个救命玩意。
她倚在母亲的怀里,犹如身处深夜梦魇,喊不出半点声息,连一根小拇指也抬不起来。
夜越来越深,忽然又透出一丝光亮。高处的顶棚有几道缝隙,不知道是原本的透气孔还是年久失修的裂缝。外面的月光几度变化倾斜角度,终于穿过重重阻碍照了进来。
有人轻轻唱起了儿歌。
李思汝侧过头,终于想起了奶奶就在身边不远处。她始终不发一声,一动不动。此刻见到了月光,不知为什么,她目视前方的光亮,唱起了儿歌。同时虚抱双臂,仿佛怀抱着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歌声是一种李思汝听不懂的方言,很好听。可没一会儿,月光又黯淡下来,歌声也消失了。
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李思汝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这是她人生最漫长的一夜。想明白了很多,不明白的事情却更多。
毫无预兆地,顶棚的圆形井盖被人挪开了,阳光照了进来。
不知何时起,外界已然天色大亮了。
秦柏伟顺着木梯爬了下来,依旧身穿雨衣胶鞋,却没有再携带手电筒。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与寻常农人视察猪圈无异。借助着清晨恰到好处的斜射入地窖的阳光,他环视一圈,确定了文琳丽仍然蹲在原位,而李思汝母女两人保持着被束缚的姿势,侧脸埋在泥水里,身体互相依偎着。
他冷哼一声,上去踹了两脚。见母女俩都不动弹,也没心思多管。转身拉文琳丽从泥水里站了起来。
“走吧,应该还记得怎么爬上去吧?”
被拉到梯子面前,文琳丽如梦初醒。就像提前演练过不知道多少遍一样,熟练地爬上了去。由于体能问题,她爬得不快,秦柏伟颇有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直到文琳丽出去了才自己上了梯子。
突然,他察觉到了背后传来的轻微响动,没等回过头,后颈部位传来剧痛,他从梯子上一头载了下来。
见偷袭得手,李思汝不顾不上抹去脸上掩饰用的泥污,立刻跳上了梯子。刚爬上两三节,她就被人扯住衣服拽了下来。
“混账东西,居然敢装死……”秦柏伟的后颈还插着铁片,从角度看来没有命中要害部位,更像是斜着捅进了肩膀。血流了不少,但他没去管,一心想先处理掉眼前的麻烦。
两人撕扯在了一起。李思汝奋力反抗,但体能相差太过悬殊,她很快就像麻袋一样被扔了出去,前额着地,一时头晕目眩。
肾上腺素的分泌使得秦柏伟短暂忘记了疼痛,他对着倒在地上的李思汝狠狠踹了好几脚,多年来的憋屈感好像也得到了些许发泄。
“去死吧,冒牌货。明明什么才能都没有,蠢得要死。偏生是那个死老头的私生女。搞什么啊,集团公司的运营非同小可,换个掌门人就要变天了。交到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手里,不就彻底完蛋了?那老头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搞不懂吗?为什么一直不肯认可我的贡献?从十九年前算起,如果没有我的幕后操盘,鸿途早该完蛋了。他怎么可能实现从实业向金融和房地产方向的转型?可到头来,他却一点不念着我的功劳,忘恩负义的玩意儿。喂,你怎么还没死啊?”
“咚”的一声,秦柏伟的后脑猛然受到重击,耳膜嗡嗡作响,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跪在李思汝身边。他勉力用双臂支撑住身体,回过头,望见了令他极度震惊的一幕——已经爬出地窖的文琳丽不知何时又回来了,双手捧着一块石头。
文琳丽的目光依旧呆滞,但眼神透露着决绝。她又一次举起石头,对着秦柏伟砸去。秦柏伟既震惊又迷惘,一时竟忘记了抵抗。
“妈,是我。”他喃喃低语道。
文琳丽毫不留情,把他砸倒在地。
“是我,是我啊。”秦柏伟反复呢喃着这句话,就像是深夜呓语一般。随着石头的起落,话语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红色的血水混入了泥水之中,流动缠绕,最终浑浊、黯淡,彻底融入了色泽不起眼的黄泥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