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再让母亲为我难过了。这些年她一直想方设法地寻找我的下落,吃了太多苦了。”
徐安宁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阳光转移了落脚点,风也变凉了。在草地上玩耍的姜佳宝打了一个喷嚏。
徐安宁看了一眼手机,快到时间了。她喊了一声提醒自家的孩子,“你不是有东西要送给奶奶吗?”
姜佳宝一愣,慌忙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对折过的画纸,塞入文琳丽手里。
“他画了什么啊?”魏秋实好奇地询问。
“不知道。说是秘密,不给我看。”
魏秋实推着轮椅,穿过草坪,穿过庭院,直到养老楼里的工作人员接过轮椅的把手。她盯着文琳丽远去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拐角处都没法移开目光。
“走吧。”徐安宁搂住她的肩膀。
魏秋实依旧一动不动。
“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依旧没有答案。”她喃喃说道。
“说出来或许会好受一点。”
“如果不是文奶奶救下了我,我早就在那个肮脏的地窖里丧命了。按理说我应该心怀感激才对。可我还是忍不住想探究前因后果,想知道那天她到底有没有认出我是谁。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徐安宁郑重其事地想了一会,“我觉得,有些事情,如果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就没必要再去多想了。”
魏秋实终于转过身。从眼神对视的成果看来,她确实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也对啊,是我想多了。”
魏秋实勉强微笑起来。
徐安宁的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在她的眼里,魏秋实终究是一个孩子,究竟是经历了多少,才能听懂她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道理呢。
第57章 徐安宁
从养老院出来,徐安宁再次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应该还很充足。
但她还是不放心,又向魏秋实确认了一遍,“你母亲今晚几点回家?”
“她有应酬,不会太早的。”
徐安宁点了点头,“那时间还挺充裕的。其实呢,有一个人想见你,但你母亲不同意。他绕了好几圈,找到我这里了。要不要抽空见一面?”
“是记者吗?”
“不,是警察。”
“不想见。”魏秋实闹起了别扭,“反正又是来搞审讯那一套的吧。”
“不是的,他有事想告诉你。我本来也不想搭理他,可听他说明了情况,又由衷觉得不转告你不行。”
“我都说了,不想见。”
魏秋实赌气埋头向前走了几步,在巷口险些撞在一个男人身上。男人穿着警服,伸出手想扶她。魏秋实吓得躲开了,连续后退了两三步,直到撞在徐安宁身上。
徐安宁拉住魏秋实的手,冲穿警服的男人埋怨道,“你怎么从车上下来了。我不是说了,得事先征得她的同意才行吗?”
“抱歉,我以为你们在里面早谈好了呢。”杨森愧疚地直挠头。
魏秋实甩开徐安宁的手,躲过杨森向另一个方向的街道走去。杨森眼见事态不妙,想要追上去,腿脚却不听使唤。只得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是有关李浩宇的最新消息。”
魏秋实的身体一颤,没回头,但到底停住了脚步。
“你们抓到他了?”
“没有,一点线索也没有。而且我怀疑,按现有的方式去搜索,是永远也找不到他的。”
“他逃去国外了?”
“不,恐怕是比那还远的地方。”
在秦庆春和王雅君提供了各自角度的证词后,案情已经相当明了。警方安排魏秋实做了DNA鉴定,证实了她就是当年失踪的女孩。而暗中替她改名换姓,收养了十多年的李浩宇,显然是当年绑架案的主谋之一。只要将他缉拿归案,多年的悬案就可以宣告结案了。
可杨森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问题出在李浩宇这人身上。他与李浩宇只在多年前见过一面。见面时是在询问室,作为潜在嫌疑人的李浩宇显然没说真话。但随着多年的深入调查,详细了解这个人的人生经历后,他觉得自己和李浩宇已经相当熟稔了,就像曾当面交谈过很多次一般。
可越是企图深入了解这个人,他在杨森脑子的形象就越发怪异。简直就像一个人格分裂症的患者,拥有对立且不可调和的两重人格。
可袁岳却不理会杨森的考量,执意把侦查的方向转向抓捕逃亡的李浩宇。
年末,多年失踪悬案告破的消息开始广为流传。署名破获重案的袁岳自然成为媒体的焦点。身为幕后功臣的杨森只得到了内部荣誉,不过他已经相当满足了。
元旦假期里,为了照顾一位新婚宴尔的同僚,杨森与他换了班。跨年夜,他闲来无事,翻阅起了23年发生的那起杀人碎尸案的卷宗。
由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介入调查,早期的很多线索,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见。
一开始,三楼的徐安宁既是3号楼的住户,又是尸体的发现者,受到了相当大的关注。她的卷宗留下了相当详实的口供记录。
杨森认真地翻阅着,一段文字记录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徐安宁表示,6月3日,发现秦宏图尸体的十二天前,曾听到楼下的301号房爆发过激烈的争吵,听声音辨识,争吵的双方应该是“李思汝”与她的父亲,争吵的主题涉及“家里的经济困难”。
怎么回事?
这里与魏秋实的口供不一致。据她所说,那次争吵的主要原因是她在公共平台上发布校服照片,触怒了校方,被通知了家长。
第二天晚上,杨森听了一遍对“李思汝”好友朱欣怡的询问录音。乍一听全是毫无价值的信息,偏偏那女孩说起话来又十分啰唆。杨森耐着性子听完,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录音是不会骗人的,详实记录着一切:
——思汝说,她父亲的事业遇上了困难,连家里的奔驰车都卖了。她想着做点什么赚钱,我就推荐了当网红这条路子。
——你说什么呢,当然不是什么诈骗啦。人家有名片的,是日系偶像团体在国内的代理经纪人,每次活动,我都真的拿到钱了。
原来如此。
杨森在心里盘算出精准时间。“李思汝”与父亲吵架,秦宏图找专业机构进行了亲子鉴定,这两起事件的时间间隔只有三天。
没错,这才是安稳了十六年后,却又再起波澜,导致一切悲剧的起源。
魏秋实到底没法置身事外,对李浩宇的信息不闻不问。她与杨森一起上了徐安宁停在路边的车。徐安宁则避开了,带着孩子在路边的甜品店里吃蛋糕。
“接下来我要说的,现阶段还只是假设。”坐在驾驶座的杨森声明道,“所有推论都是建立在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条件上——去年六月的杀人碎尸案案发前,李浩宇很有可能根本不认识秦柏伟。”
“这不可能。当年的绑架案不就是他们联手作案的?”坐在后排座位的魏秋实当即反驳道。
“是啊,我明白你的想法。其实多人协作的作案手法还是我最早推断出来的。”杨森望向车窗外,“可仔细一想,两人的犯罪合作其实是不需要见面的。李浩宇是被雇佣的一方,只顾收钱办事。他只要服从指示,在指定的时间完成指定的行动就行。至于秦柏伟,他一向小心谨慎,不愿留下任何对自己不利的证据。自然也不可能主动在李浩宇面前现身,留下事后会被钳制的把柄。我猜,多半是由文琳丽出面,与李浩宇建立了买凶关系,居中策应。而秦柏伟全程隐身幕后。”
“他们在三号楼里互换过一次身份,那时也不需要见面?”
“不需要啊。秦柏伟一直藏身在301号房里,从窗户就可以看到李浩宇什么时候进了单元楼。他只要算好时间,避开去四楼的李浩宇,正常下楼离开就行。”
魏秋实摇了摇头,“就算你的猜测是事实,又有什么意义呢?秦柏伟已经死了,没法给他定罪了。”
“有意义的。至少可以解释一个说不通的问题。李浩宇收养了你,留存了秦宏图的财产继承人。他显然没完成秦柏伟交代的任务。可他为什么还敢带你一起,举家搬进301号房居住呢?他不怕暴露吗?”
李思汝思索片刻,终于连连摇头,“我不知道那混蛋是怎么想的。”
“按我的猜想,他显然是不怕的。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秦柏伟才是当年绑架案的幕后黑手,也不知道他才是301号房的真正户主。”
“你的意思是说,正因为我搬进了301号房,被秦柏伟注意到了。导致他策划了后续的凶案?”
“不会的。如果真注意到了你的真实身份,对他来说的最优解显然是按原计划来,除掉你一个人就行。”
魏秋实又摇了摇头,“既然横竖说不通,我也懒得跟着你瞎琢磨了。”
“好吧,那我也不绕弯子了。这半年来,我想了一次又一次,恐怕只有一种假设可以解释案件里所有不合理的问题。去年6月3日,因为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照片的事,你和父亲在家吵了一架,还说自己这么做是为了赚钱,结果被打了对吧?”
“应该是吧。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这件事可能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当时李浩宇经营多年公司已倒闭,留下一堆债务没法偿还。恐怕多少有些自暴自弃了吧。正在这时候,你突然惹出了照片的风波,还坚持说是为了赚钱。他这才下定决心,为了不让你受到连累,要把你送回原来的人生轨道上去。”
“等等,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有证据吗?”
“就在你们吵架后的第三天,秦宏图就找专业机构做了亲子鉴定报告。不觉得这时间点也太巧了?他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又怎么拿到你的DNA样本的?”
魏秋实陷入了沉默。
“是李浩宇私下见了秦宏图或是邮寄了快件,主动挑明了你还活着的消息,并附带了DNA样本。秦宏图最初肯定半信半疑,但鉴定报告一出来想不信也不行了。李浩宇恐怕也做好了罪行曝光,锒铛入狱的准备了。在他看来,唯一麻烦的就是同伙文琳丽。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就算被判刑了也不可能有监狱愿意执行。得预先留点钱让她不至于无人照管。于是他找赖立生和王雅君借了钱,确保了存款金额。这才约了秦宏图见面,准备坦白真相。”
“他把见面的时间定在了6月11日,你知道这日期的意义吧?”
魏秋实别开目光,“是我真正的生日。那男人还把这数字设置成了手机密码。”
“他还把地点定在3号楼的501号房。多少有些追求仪式感了。但更深一层的思考,恐怕也是为了自身的安全。作为三楼的住户,李浩宇可以从窗户实际观察到秦宏图有没有带人来,会不会准备对他下手甚至除掉他。上楼见面的时间也可以掌控在自己手上。可惜两人的接触还是被秦柏伟发现了。6月6日,拿到亲子鉴定报告结果的秦宏图大发雷霆,意识到身边有人暗算自己,着手开始了清洗。秦柏伟一直很担心自己的继承权旁落,如今最大的危机来临,他不可能袖手旁观。根据我们对秦柏伟办公室的搜查,找了不少窃听设备。想必他一直想方设法监控着养父的行动。”
杨森一口气说完了推断,长叹一声,又补充了一句,“其实,秦柏伟本来早该发现李浩宇的异常举动的。如果他能稍微关心下自己的母亲文琳丽,而不是整天盯着养父秦宏图的话。毕竟,李浩宇带着全家搬进自己母亲家里居住这一点,实在是太惹人生疑了。”
魏秋实紧锁着眉头,盯着后视镜里的杨森,“所以秦柏伟去找了李浩宇?那男人害怕了,收了钱,改变了计划。转头又接下了杀人的勾当?”
“恐怕不是这样。对秦柏伟来说,光解决掉养父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李浩宇有了自首的念头,成了更大的麻烦。只有把两个人一起除掉,才能永绝后患。”
“可他做不到吧,3号楼是有监控的。”
“十六年前他就做到了。虽说现在的监控系统升级了,没有了每24小时就失效几秒的漏洞,可终究不是万能的。系统运行更方便快捷了,视频录制得更清晰了。可相应地,占用的存储空间也变大了。为此不得不设置定期删除视频的系统机制,为新视频腾出存储空间。针对这一机制,秦柏伟把当年利用替身的犯罪手法加以改良,又复刻了一遍。”
魏秋实意识到了杨森想说什么,一时说不出话来。
“东方豪庭的监控系统设置统一,保留最近七天的监控记录。秦柏伟提前两天或以上潜入3号楼。据我猜测,他先是躲在了201号房里。因为你和文琳丽偷偷在201号房住过以后,警方在门锁上找到了被撬过的痕迹。袁岳以为是你撬了锁,实际上应该是秦柏伟干的。201号房空置的消息很容易调查到,可除了知情者,没人想得到门口的地毯下面就藏有钥匙。”
“11号当晚,秦柏伟闯入501号房,杀了人。又在房间里待了四天,处理尸体。等到第五天下午尸体的碎片在小区里被发现,记录下他进入的监控视频已经被覆盖掉了。他与李浩宇本来就身形相似。在雨衣遮盖的情况下更难分辨出不一样的地方。而秦柏伟是没有进入三号楼的视频记录的。调查人员很容易陷入思维定式,落入圈套,把他与没有走出三号楼记录的李浩宇当成了一个人。”
“那我爸……那个李浩宇,他去哪里了?那个男人就这么消失了?”
“很遗憾,你的养父可能已经过世了。所以我们才一直找不到他的下落。”
“不可能的。活要见人,死了总得见尸吧?”
“尸体恐怕早被处理掉了。原先谁也想不到,那几天里,被处理掉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两具。原本被推测为死者和凶手的两个人,都惨遭秦柏伟杀害并分尸了。他用大量的水清洗掉了碎肉和血液,只留下微量的残余。秦宏图的分尸现场被认定在浴室的浴缸里。而客厅里同时检测到了两人的DNA与打斗的痕迹,被认为是杀人的现场。其实,那里是李浩宇的被分尸的现场。打斗痕迹是秦柏伟人为制造出来的,为了解释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少量李浩宇的血迹和细胞组织。毕竟,他也无法确保能清洗到毫无痕迹。”
“至于无法冲入下水道的大尺寸带骨尸块,秦柏伟选择带出3号楼丢弃掉。他在三号楼的门口就近埋藏了秦宏图的断手,刻意埋得相当浅。以至于15号当日就被流浪狗嗅到,刨了出来。这么做当然是有原因的——他害怕凶案现场迟迟没被发现,特意录下的监控记录就要被循环覆盖了。毕竟,随着清晰度越来越高,视频存储空间也越来越紧张。监控循环记录的最长时间也就是七天。就算没有人发现,恐怕他也会想其他方法主动暴露现场。秦宏图尸身的其他部分,他统统丢弃在了小区附近一带,便于我们找到,制造假象。他真正想藏匿的,一定是李浩宇的尸身。考虑到他有换车躲过道路监控的技术,目前很难确定他把李浩宇的尸身分散或是集中埋在了哪里。”
魏秋实的表情惊愕至极。她几次想开口反驳,但都把话咽了回去。最终,她意识到了自己不用反驳。
“一开始你就说过,这些只是你的推测吧。”
“是的。但我们警方是不会放弃的。后续还会坚持调查下去,寻找证据。如果找到了李浩宇的尸体,就能判断真实的死亡时间。到时候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
“查案是你们警察的事情。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我?”魏秋实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是想把责任都推给我吗?都是因为我嫌弃家里穷,还把这话说出来了,这才导致死了这么多人。我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这就是你想说的,对不对?”
杨森盯着眼前的女孩。他寻找这孩子十七年了,早就无数遍设想过两人相见的场景。在想象中,她还是那个穿红裙,牙都没长齐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