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我是说,一个人带孩子生活,肯定会不容易吧。”
说完,李思汝强行留下那锅鸡汤,匆匆离开了。为什么她会知道自己单身带孩子的状况呢?徐安宁有些困惑,随即意识到应该是门口的保安传播的消息。那帮多嘴的家伙!
鸡汤该怎么处理呢?徐安宁有些犯难。揭开锅盖,一锅黄灿灿的鸡汤香气扑鼻。引得姜佳宝凑了过来,踮着脚望向锅里。
“别碰。”徐安宁拍开儿子伸向鸡腿的手,“别随便吃外面的东西,饭马上就好了。”
姜佳宝不满地哼了一声,但徐安宁没理睬他。
吃完饭,徐安宁开始收拾餐具,顺便把一锅鸡汤都倒进了透明的食品袋里,扎好口子。为了防止扔垃圾的时候被邻居看到,她又套上了一层黑色的垃圾袋遮掩。接着她洗干净砂锅,打算明天送去楼下,再夸赞两句“汤很好喝。”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有些对不起邻居的好意,但她不敢让孩子吃来源不明的食材。
碗刷到一半,徐安宁突然意识到姜佳宝正坐在窗边,呆呆地望着窗外。
目睹父母吵架分居后,年幼的姜佳宝失去的不止是语言的能力,对世界的热情也变淡了。
徐安宁心疼地摸了摸孩子的头。姜佳宝抬起头来,捋顺了被母亲弄湿的头发,有些困惑地望着她。
“来画画吧。”徐安宁说。
医生说过,绘画是一种有效的疗愈康复方式。一方面可以宣泄情感、缓解压力,另一方面也可以帮助家长了解孩子内心真实的想法。姜佳宝原本就是个喜欢涂鸦的孩子,几乎看到什么都想画下来。虽然画技水平一般,但胜在数量多,主题丰富。幼儿园时代,老师还夸赞过他的画作很有想象力,特意把作品挂在长廊上展示过。
不过,受父母离婚风波的影响,姜佳宝连绘画的兴趣也淡了。徐安宁只好以布置作业的形式,要求他每天都去碰碰画笔。
虽说是作业,但孩子目前还处于身心恢复阶段。徐安宁并没有强制他每天一定要画出什么,只是耐心地帮孩子准备好画笔,摊开纸张。
姜佳宝坐在桌前,咬着画笔的尾部,面对着空白的纸张发呆。徐安宁把笔从他嘴里拽了出来。
“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画新的画了,没什么想画的东西吗?”
没有回答。
“画动物怎么样,你不是很喜欢动物园的大象吗?”
姜佳宝指指墙上挂的画。那里已经有一幅大象的绘画了。徐安宁这才想起很久没带孩子去动物园了。这段时间她太忙了,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还要应付前夫的纠缠。
“画画新家怎么样,我们不是才搬来吗?”
姜佳宝依然一脸苦恼的表情,好半天才动笔。
洗完碗,徐安宁回到孩子的身边,发现绘画已经完成了。像以往一样,画里有浓重笔色涂抹出的蓝天,也有椭圆形的金色太阳,自带线条状的红色光晕。
画面的中心是一栋五层的洋楼。与现实不同,洋楼的楼顶是一个漂亮的宝蓝色弧顶。以姜佳宝的身高,从各个角度都看不到楼顶,这应该是他想象出来的。楼的旁边有一个小湖泊,湖里飘着莲花。这就是孩子心目中的新家吧。虽然不知道心理医生们会怎么看待这幅画里折射出的内心状态,徐安宁自己是相当满意的。
画上的湖边有两个简笔画的小人,左边那个一看就是姜佳宝自己。与以往的画作一样,他给自己画了夸张的长耳朵。姜佳宝的耳朵有点尖,姜越超曾开玩笑说那是精灵的耳朵,并给他看了手机里的指环王剧照。姜佳宝信以为真,总喜欢把自己的耳朵画成那样。
右边的小人却是一个谜。徐安宁本以为画的是自己,但随即觉得不像。自己在姜佳宝画中的形象总是长发飘飘的,而且比姜佳宝高很多。画中的小人则比姜佳宝的形象还要矮,明显是个小女孩。仔细看,她扎着双股麻花辫,身穿鲜红色的连衣裙,怀里抱着一团棕色的人形物什,看不出具体是个什么玩意,徐安宁猜测那是个玩偶。
女孩简笔勾勒的嘴唇显出明显的笑意。
“站你右边的是谁啊?”徐安宁忍不住问。随即察觉到自己问的方法不对,姜佳宝露出不知该怎么表达的神情。
应该用选择性疑问句,慢慢缩小范围才对。
“是你认识的人?”
点头。
“妈妈认识吗?”
摇头。
那会是谁啊。开家长会的时候,徐安宁见过姜佳宝的同班同学。没有哪个女孩子会打扮得这么土气。尤其是那条红裙子,简直是一二十年前的流行风潮。
徐安宁想了想,灵机一动,“是不是搬来后认识的新朋友啊。”
迟疑,随后坚定地点头。
应该是小区里其他业主的孩子吧,徐安宁得出结论,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样就太好了,能结识年纪相近的孩子,姜佳宝的心态应该也能更好地恢复。
她在客厅的墙上拉了一条绳索,把画作挂了上去。图画里,两个孩子肩并肩站在湖边,由一道线条概括出的小嘴弯曲弧度一致,笑得十分开心。
第8章 李浩宇
2006年6月11日 19:10
仓皇逃回住处,李浩宇思前想后,觉得摆在面前的只剩两个选项了:投案自首或是远走高飞。
明知自己的犯罪行为被摄像头全拍下来了,李浩宇仍无法下定自首的决心。刑罚具体该怎么判,什么情况下会被判死刑,这些问题他早研究过了。上个月他从书店买了一本《刑法典》,圈重点看完后烧掉了。但当务之急,是搞清楚自首能多大程度上减刑,这一点他没有事先研究,完全没有概念。
他取出手机,上网搜索了半天,看了不少广告和抖机灵的小故事,始终没一个准确的答案。随即他意识到这样做太危险了,如果警察查询手机数据,就会对他的所作所为一目了然,连审问环节都可以省略了。李浩宇连忙删除了手机的浏览器记录,想想不放心,又把浏览器卸载了。
如此折腾了半天,他的心态彻底崩溃了。
还是逃吧。
零点前赶到火车站,应该还能买到夜班车票。逃亡到云南、西藏等偏远地区,打打零工混个日子,十几年后能躲过风头,洗白身份也说不定。但他又害怕自己此时已登上通缉令。在火车站一露脸,早已收到通知的工作人员就会暗中报警。等他一踏入车厢,等候多时的警察一拥而上,当场把他按倒在地板上。
不对,哪有那么快?接警需要时间,看监控也需要时间。作案的全过程,他都戴着口罩掩饰身份,也尽量避免了与其他人产生接触。警方没法快速查出自己的身份,除非他们顺藤摸瓜,查到了自己工作的快递分包点。
如今想来,为了应对警方的后期排查而实际去登记了快递员身份,实在是个馊主意。可谁料到小区里竟有摄像头呢。
算计了半天,李浩宇最终得出结论。警方锁定自己藏身处的用时,快则八九小时,慢则一天以上。要跑就必须当机立断,最好选择非法运营的长途大巴车。
他当即着手收拾行李。行李箱不能用,万一路上遇上抽检就麻烦大了,目标过于明显,不好逃跑。作案时用过的登山包显然也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会给警方提供现成的线索。好在家里还有一个皮革挎包,可空间太小,装不下多少东西。家里的绝大部分家当都得舍弃掉了,只能带些方便变现的贵重财物。
出门前,李浩宇迟疑了片刻。这么一逃亡,再回到家乡不知道是多少年后了,甚至这辈子也回不来了。要不要再去见父母一面,道个别呢?
还是算了吧。一想到父亲那副可憎的嘴脸,他就没了道别的心思。至于母亲,她在李浩宇刚记事时就离家出走了,二十多年来杳无音讯。前两年虽然机缘巧合联系上了,但李浩宇从她身上几乎感受不到母子亲情的残存。还是不要再见面给各自添堵了。
去长途汽车站的路上,李浩宇的手机响了,是女朋友王雅君打来的。
真会挑时候。李浩宇一脚踢开路边的空饮料罐,强忍着烦躁情绪接听了。
“你在哪,方便见一面吗?”王雅君的声音很是焦急。
“这么晚了,改天再说吧。”
“有要紧事找你。”
“有什么要紧事非要今晚啊?”
王雅君吞吞吐吐的,不肯说明理由,只是一味反复重申见面的要求。
“我真没空。”李浩宇绞尽脑汁思考着逃跑路线的规划方案,根本没空顾及其他。
与往日和气的态度不同,王雅君不肯退让半步,坚持要今晚见面。李浩宇终于忍耐不住,咒骂一声挂断电话。王雅君随即再度打了过来,他索性关机了事。
为什么执意要见面呢,这女孩未免也太黏人了。虽说是女朋友,但两人也才交往了短短三个月而已。李浩宇常常不太能理解王雅君的想法。以前交往过的女孩多半与自己臭味相投,谁也没考虑过长久的打算。而王雅君不是这一个类型的。
初中毕业后,李浩宇读了职业学校,从此再没正经学习过,终日与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他的外貌硬件条件不错,185的个头,脸庞光滑俊秀,眼神清澈,一笑起来很是温暖。唯独鼻梁挺拔,有股深邃的成熟男性味道。自染着黄头发,由着野性胡作非为,招惹过好几次警察的职高时代算起,李浩宇的身边一直没缺过女人。不过都是小打小闹的露水情缘。他也从没当回事。
他知道自己算不上正经人,也无法给予异性对象平稳的关系,更谈不上有什么未来。在交往中,他从不掩饰这一点,最后凑上来的也是和他想法相似的。大家各取所需,彼此互不干涉,隔段时间就散伙儿。
与王雅君的交往,纯属一场意外。
李浩宇是在酒吧遇上王雅君的,那时她单身一人,喝得意识蒙眬。有两个上班族模样的人想趁机骚扰她,被李浩宇赶走了。那是他先看上的猎物。
王雅君感谢了他的帮助。李浩宇趁机点了一杯酒坐在她身边聊了起来。两人相谈甚欢,或是说,王雅君觉得相谈甚欢。其实李浩宇压根听懂她在说什么。王雅君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意识清醒,但前后的关联性全是一团乱麻。刚开始他还试图从王雅君的话中解析出共同话题,但很快就作罢了。只是间断性的,根据她话里的情绪走向象征性的应和几声。
当晚李浩宇送她回家了,除此以外什么也没发生。但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
那之后两人时不时地在酒吧见面。两个星期后,夜里的雨下得很大,李浩宇顺势在酒店开了房,王雅君并未拒绝。
这样的流程,李浩宇并不陌生。但这次稍微有些特殊,进入身体的时候,王雅君痛到哭了出来。李浩宇很吃惊,问是不是初次,她点了点头。
王雅君去洗澡的时候,李浩宇盯着床单上的殷红色,点了一支烟,心知麻烦大了。
事实也如他所料。王雅君是个意外保守的女孩。她独自在酒吧喝到烂醉的原因是前一天刚和男朋友分手,之后再去酒吧也只是为了见李浩宇而已。隔天起,王雅君开始以他的正牌女友自居,认真经营起这段感情。一有空就想和他黏在一起。一天不见就啰啰嗦嗦问个没完,去哪里了、干什么了、见谁了。甚至还要检查手机。
李浩宇当然经不起这样的考验,他手机里暧昧的异性联系人多到要标注日期编号才能分清谁是谁。他也没打算认真地遮掩。经过几次吵架风波,王雅君终于痛苦地认清了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但单纯的她仍没有放弃,她认为李浩宇的表现是因为糟糕的家庭成长环境导致的(李浩宇常用这一套说辞博取异性的同情分,虽说是事实没错),以至于在感情上严重缺乏安全感。需要用爱帮助他扭转心态。
然而这几乎不可能。李浩宇很清楚自己是一个烂人,从没有改过的意思。从记事起他就是这么活着的。就像用了多年的手机号码,早就搞不清到底绑定了多少账号,一旦更换得舍弃太多东西。
之所以三个月还没提分手,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李浩宇犯过太多错误,而王雅君都原谅了他,想发作也没个由头。
不过,眼下正是个好时机。横竖他要逃往远方,隐踪匿迹,刚好一了百了。这对王雅君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她是个好女人,没必要在自己身上浪费大好人生。
到了长途汽车东站的大门口,李浩宇找了一辆私下拉客的黑大巴车。刚一发车,他就改变了主意,拍打着车门对司机喊道:“下车,我要下车。”
深夜,李浩宇在一家24小时快餐店见到了王雅君。
两人隔着餐桌相对而坐,餐厅没有其他顾客,柜台前只有一个服务生不断地打着哈欠。
“为什么背着包?”王雅君问。
“出差,去外地考察项目。”
李浩宇下意识地撒谎了,随后才想起大可说实话了事。本来就是来提分手的。一声不响地离开,对涉世未深的王雅君未免伤害太大了。他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打算捏造一段出轨的小故事,把分手的责任归结于自己是渣男这条理由上。这么做短期伤害虽大,但不至于造成长期的心理创伤。等时间久了,心上的刀口结疤了,对方只会记得曾错爱过一个渣男而已,不会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
“这么急,夜里就出发?”
脑子里想着编好的话,到了嘴边却顺溜地变成了继续圆谎,“外地有个项目要接洽,大客户,得亲自去一趟才行。”
王雅君没有多问,也没有怀疑,只关心他要去多久。毕竟她又没核实过李浩宇的真实职业,只记得初次见面时听闻的那一套谎话——他是一家健康科技公司的合伙人,处在创业期,未来不可估量。
“成了就是几百万的项目,得好好调研清楚细节才行。估计得有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这样啊。”王雅君的表情顿时黯淡无光。
李浩宇的心脏被揪住了。
一想到要提分手,王雅君平时点点滴滴的好处就浮现了上来。虽说算不上是令人屏息的美女,但也相当可爱。休息日给做好吃的,过生日给买礼物,满足各种奇葩的借钱理由。却从没要求过什么回报。
他不得不在桌面下暗暗握紧拳头。醒醒吧,自己又不是真的白马王子。没钱,没事业,还深陷犯罪的泥潭,随时有被捕的可能性。除了痛苦的回忆,他给不了这个女孩任何东西。
“今天过来我有话要说,挺重要一事。”他一咬牙,还是说出了口。
“其实我也有话要说。”王雅君定定地看着他的脸,李浩宇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一股不寻常的情绪,改变了主意。
“还是你先说吧。”
“我怀孕了。”王雅君以沉静的语声开口道。
面对完全突如其来、始料未及的通告,李浩宇找不出任何可以回应的词汇。
“你被吓到了?”王雅君问。
“当然没有,只是太突然了……”李浩宇努力地动员脑细胞进行回想,上一次与王雅君一起过夜应该是在半个月前,“明明一直做好了安全措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王雅君把双手放在桌面上,低下头,俯视眼前的咖啡杯,仿佛杯里即将有代表着神谕的气泡浮现出来,她正随时准备解读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