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不置可否,只是重提了一遍进屋的请求。这次文琳丽没再执意阻拦。两人把301查了个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只得暂时放弃,把注意力转移至其他楼层上。
四楼的房门紧闭。由于看监控的结果不如人意,戴月伶不听杨森的劝阻,去小区外围寻找孩子了。
“奇怪啊。”梁平望着房门,“小孩子丢了,一般早闹到全家出动了。怎么到现在还是孩子母亲一个人在找?”
“她和丈夫刚离婚,自己也不是本地人。”杨森解释道。
五楼就是顶楼了。爬到一半,梁平已气喘吁吁。他是因为伤病从刑警队退下来的,腰上打了钢板,平时很少运动。
“早知道坐电梯上来了。”梁平走不动了,抱住楼梯的栏杆抱怨道。
“不是师父你说要顺路查看楼道情况的。”
“不说这个了,你先上去按门铃。”
门铃响起,开门的男子体格壮实,比杨森矮五厘米左右,身穿裁剪合体的中式立领衬衫,配灰苏格兰格纹外套,看面料似乎都是高档货。他的年纪不小了,脸上皱纹很深,皮肤相当黝黑,似乎没少经历风吹日晒。气质上却像是身居高位的领导者,这一点看他的眼睛就明白了——那是习惯于睥睨众生的眼神,穿警服的杨森在他看来并没什么特殊之处。
没等杨森说明来意,男子已开口说道:“是在调查失踪小孩的事吧,我什么也不知道。”
“可你知道他失踪了。”杨森应了一句。
“就知道这么一点,从保安那听说的。恰巧遇见他急匆匆地检查楼道,随口问了几句。”
杨森并没有在监控录像里见过这个男人。
“你是一直没出门,还是入夜后回来的?”他单刀直入地提问。
“刚回来,大概一个小时前吧。”
“这么晚才回家啊?”
“今晚有个商务宴请。”男子不快地皱起眉头,仿佛正面对嗡嗡作响的蚊虫,“怎么,警察还管这个?”
“没别的意思,别误会。单纯是职业习惯使然,总忍不住要多问问。方便进屋聊两句吗?”
“说什么呢,这可是私人住宅。”
“唔。”杨森用眼神向梁平求助,发现师父正紧盯着5楼男子的脸。
“你是鸿途集团的秦宏图,秦总经理吧?”梁平问道。
秦宏图这才注意到梁平的存在,眯细眼睛回望,“我们见过?”
梁平笑了,“秦总,大名人啊,谁不认识。常常上电视。”
“去年就卸任喽。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只保留了董事局的职位。”秦宏图并不否认身份,“其实我不怎么上相的,好多朋友都说我在镜头前和平时不像一个人。”
“因为职业习惯,我喜欢记人的长相。秦总不要介意啊。”
“哪里,”秦宏图收敛起不耐烦的表情,“这位警察同志怎么称呼?”
“姓梁,同事都管我叫老梁。”
“好吧,梁警官,还有这位小同志,进来坐着说吧。老让你们站在门口也怪不好意思的。”
尽管已经有了对高端小区的基础认知,一进门杨森还是再度感到了震撼。这里的装修与四楼一样是欧式的,但更加豪华奢靡,简直像是宫殿一样。客厅大得离谱,居然耸立着两根罗马柱。墙上挂着各种大幅画作,风格迥异,水墨国画、写实油画、看不懂的抽象画作一应俱全。户型也和其他楼层不一样,一共两层,可以看到楼梯和横跨两层的巨大落地窗。
“秦总住的是挑高房?”
“算是吧,二楼是附赠的。”
屋里的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地砖干净得像是镜子。看不出发生过打斗或争执的痕迹。
“这么大的房子,装修又这么好,打扫起来很费劲吧。”梁平感慨。
“可能吧。负责卫生的保姆倒是没向我抱怨过。”
“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干啊。”梁平说,“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秦总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住在我们派出所的辖区里。还以为一定住在郊区占地几公顷的大别墅里呢。”
“你说的那种地方住过,但住久了也觉得烦。没有烟火气息,单独请团队负责保洁和安保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秦宏图坐在沙发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细长的香烟,“再说了,这是我们公司进军地产界盘下的第一个楼盘,怎么说也得支持支持。”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婚庆照片,出镜的自然是一男一女。男的是秦宏图,不过比现在看起来年轻个二三十岁。女的化了浓妆,不好确定年纪。高颧骨、细眯眼、厚嘴唇,看起来面色不善。
“尊夫人今天不在家?”
“在医院呢。ICU护理,躺了一个多月了。”
秦宏图说话的语气就像在谈论明早的天气一样平淡,搞得连梁平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哦,那还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也是老毛病了。不过呢,这次复发比以往哪次都严重,省人民医院的张主任都只能答应尽力而为了。”
“这样啊……”
杨森借口上厕所,在屋里转了转,没察觉到什么问题。没有任何动静和活人存在的气息。他还走上楼梯,向二楼望去。上层没开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声响也没有。
回到客厅,秦宏图吐出抽到一半的烟,插入象牙白的烟灰缸里,“家里大,厕所不太好找吧。”
杨森有种被看穿了的感觉,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好意思啊,知道一般人都不喜欢外人用自家的洗手间。可我们的工作性质注定长时间在外跑,有时忍不住了,就会有这种尴尬事,”梁平一边从沙发上起身,一边打圆场,“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不再坐会儿了?”
“不了不了。”
“那我就不送了。”秦宏图大大咧咧地坐着,没有起身的意思,“这么晚了,我也该睡了。我这人睡眠质量还不错,睡得很沉。等下要是再想查什么,就没人开门咯。”
梁平随口应付了一句,拉着杨森离开了,同时没忘了顺手关好房门。
第10章 杨森
电梯停在了一楼。杨森按下按钮,上行指示灯亮起。
“有什么发现吗?”梁平问。
“那个秦宏图,看架势是个什么大人物吧。”
“他要是不算,我都不知道还有谁算了。”梁平无奈地笑了笑,“鸿途集团可是全国都排得上名号的大企业,在省里、市里更不用说了。”
“我觉得他很有嫌疑。”
梁平摸了摸受伤断裂过的鼻梁骨,没说话。
杨森解释道,“这么晚回家,肯定不会再有出门的打算了。可都快一个小时了,他依旧好好穿着一套足以出席晚宴,熨烫得有棱有角的正装。他不觉得难受吗?”
梁平回望了一眼501的房门,开口说道,“记得我跟你提过的,“8·17”拐卖人口案吗?”
“记得,是90年代的案件吧,师父你参与抓捕行动的。”
这小子的记忆力总是好到让人惊叹。梁平点点头,露出回忆往事的表情,“那次的抓捕行动受挫后,站出来平息事态的就是这位秦总。”
杨森对师父讲述的那次抓捕行动印象很深,但听的时候置身事外,从没想过自己会遇上相关的人物。
那时梁平刚工作不久,还是个看什么都新鲜的毛头小子。临近年末,警方接到报案。一名张姓女子在电话里哭诉,自己的妹妹张薇被拐卖了。
张薇只有二十三岁,前年只身前往广东打工,离家后一个多星期失踪了。三年来,家人多次去广东寻找,始终没有联系上。
这天一大早,张女士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里传来了带着哭腔的声音,令她几乎不敢相信。失踪两年的张薇在电话里说,自己被人拐卖到一个叫秦寨村的地方,哀求家人去解救她。
张女士赶紧追问村落的具体位置。可电话突然挂断,再也无法打通了。
确认情况属实,警方迅速组织警力,开展营救。梁平和其他两名同事一起组了个临时解救小组,与亲属张女士一起前往目标地点。
根据地图的查询结果,秦寨村位于两省交界处的山里,交通极为不便。第二天上午梁平等四人到达了邻近秦寨村的县城,又辗转前行了十来里地,终于在低矮的瓦房群间望见派出所标志性的蓝白色外墙,再看时间已接近正午。
经过沟通,县城派出所核对了电话号码的机主信息,初步确定张薇就被藏匿在村里一个叫秦庆春的男人家里。
“不过你们是外地人,可别大白天的直接进村。”
县城派出所与秦寨村的人打过多次交道,劝梁平他们不要轻举妄动。那是当地有名的贫困村,人人都想逃离的地方。对留守村里的单身男青年来说,想要传宗接代,就必须得娶媳妇,可又没人心甘情愿地嫁到穷山沟。拐卖妇女不知何时起成了这一带的家常便饭。买媳妇的村民会相互包庇隐瞒。如果警察大白天进去,村里立刻会相互通知,受害人会被转移位置。村落周边地形复杂,营救大概率会失败。
梁平等人听取建议,修改了行动计划。所里安排了一个当地民警协助,又提供了一辆警车,载着四人前往秦寨村外围。在僻静处等到凌晨,趁村人都熟睡后,这才开往秦庆春家的位置。
未免夜长梦多,几人立刻进入秦庆春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救了张薇。但此时秦庆春也从睡梦中清醒,他毫不害怕,哪怕面对警方也没有畏惧之心,扯起嗓子大喊:“来人啊,有人要抢我们家的女人!”
他的叫喊声惊醒了左邻右舍。很快,整个村子都苏醒了过来。一百来号村民用听不懂的方言喊话,沿田间地里聚拢过来。他们手持铁铲、锄头等长柄农具,重重砸在地上示威,留下深浅不一的泥坑。
梁平和同事也慌了神,连忙让张家姐妹躲进警车,警察们在车外控制局面,可围上来的村民完全不理睬他们,一心只想抢人。村民有的用手拍击车门,有的动手去撬车门,有的甚至上手想把车推翻在田里,警车就像波涛中的一叶孤舟,在田边小路上摇摇欲坠。
当地民警只得打电话请求增援。一小时后又来了三辆车,十来个人。这是当地派出所的全部警力了。但和村民的人数比起来仍是不值一提。
好在随车来的还有乡里的干部,他好言好语把群众安抚下来。村民们不再动手,只是仍团团围住警车,不肯让出道来。
“现在怎么办?”
“等。”乡干部说。
“等?”
“来之前我让乡里紧急联系秦宏图秦总。他在村里最有威望,说话管用。”
双方就这么僵持起来。等待期间,当地民警不断劝说村民们,进行普法教育,告知他们买卖妇女是犯法的。但是村民们坚持认为女人是秦庆春花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就是他家的财产,谁都不能带走。
天亮前,乡里终于打通了鸿途集团的电话。几个小时后,一辆黑色的奔驰车驶入村里。开车的是秦宏图的手下,他找村里领头的几人聊了聊。很快,村民们不再闹腾,如鸟兽散了。
只剩秦庆春及其亲朋好友不肯就这么吃亏,但他们人少,不敢当真和警察动手。梁平他们也不想多纠缠。趁有了出路,警车迅速开出村子。
事后,张薇向警方讲述了她被拐卖的经历。警方根据她提供的有效信息,陆续解救了多名被拐卖的妇女,将整个拐卖团伙连根拔起。至于秦寨村的买家们,只是接受了评判教育。
出于好奇心和职业敏感,梁平私下打听了这个解决事端的秦宏图究竟是何许人也。这是当地摆在台面上的消息,随便一问就知道了。
秦宏图是秦寨村乃至乡里家喻户晓的人物,村里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学毕业后,他审时度势,觉得大环境有变。于是不听父母的劝说,放着分配的好工作不要,坚持去大城市下海经商。可他一没本金,二没经验,又听信了同乡的哄骗,好几次亏得几乎露宿街头。
事后他吸取教训,开始独自投身外贸行业。先是给别人打工,攒下货款和人脉后才再度创业,这次终于在业内立住了脚跟。可能是天道酬勤吧,运气也站在他这边。一次偶然的机遇,他认识了后来的妻子冯静。两人一见钟情。
冯静在证券公司工作,年纪轻轻就升任了主管。她的家境优越,父亲是全国著名的行业专家,母亲是公务员,两人都反对她与秦宏图交往。可冯静执意不听,很快与秦宏图步入婚姻殿堂。事实证明她没看错人。在娘家人的助力下,秦宏图的生意规模连年扩张,攻城掠地,很快成为行业翘楚。功成名就的他不忘家乡,曾多次接济乡亲。就在去年,他还带头捐款,重新翻修了宗室祠堂,在村里获得了一呼百应的威望。
得知了额外的信息,对案件的侦破工作也没有什么帮助。审讯结束后,拐卖团伙被移交法院定罪。老梁也把心思投入了新工作,只是偶尔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著名企业家秦宏图出镜时,有了那么一丝感慨而已。
“叮”的一声响,提示着电梯的到达。杨森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师父亲身经历的故事让他对五楼住户的认识有了一些改变。
“这位秦总人不错啊。”杨森感叹道,“拐卖成风的村里居然出了这么一位优秀企业家。”
“你是这么想的?”
电梯的门开了,光线照在老梁脸上。杨森发现师父的表情有些奇怪。
“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说不定是我想多了。”老梁收敛表情,先一步踏进电梯,“还是继续思考目前的失踪案吧。撇开人品道德不谈,这位白手起家的秦总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肯定是位厉害人物。为什么要对你说出那种随便就可以戳破的谎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