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贵客真就移了,于是花儿倒了一碗酒敬他:“多谢!”仰头干了。
贵客也仰头喝了。
他在风月楼许多次,头一次与人同饮,别人都道蹊跷,花儿却干脆跟他坐了一桌,也不与他讲话,只偶尔端着碗与他碰一下。
白栖岭被挡着,见不到花儿是何等姿态,但好在耳力好,始终听着她的动静。那头还在打擂,燕好和柳枝轮番上阵,虽是女子,却招招是杀招,一个时辰就将那些男子打遍了。
白栖岭不知花儿究竟要做什么,但她敢这般定有她的道理。再后面就潦草几局,花儿抱得了美人归。
她随红鸢上楼,途经白栖岭时对他挑衅一眼,白栖岭也不知自己如何招惹了她,她要这样瞪他。
那一日花儿在楼上与红鸢对饮,红鸢海量,却也醉了。花儿被扛回了客栈。原本是很平常的一日,却出了大事。
去三巷办差的小太监吊死在了树上,他原是带着人去办差的,其余人都吓坏了,只说当时刮起了一阵阴风,那小太监忽然之间自己飞了起来,把自己挂在了树上,而后便死了。这本不应该,但那几人都声称自己看到了,并都失了智,只要刮风就拼命捂着自己脖子,大叫道:“别吊我!别吊我!”
京城的风言风语便起来了,百姓私下议论,说那三巷许是死的人太多了,闹鬼。
白栖岭是下一日清早才将来龙去脉听清的,这事不知是谁做下的,但属实是聪明。想到花儿昨日来打擂,又喝得酩酊大醉,料想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
再想起飞奴来,那几个人疯掉了也依稀能说得通。
柳条巷的人有自己的门道,他们既然没有知会白栖岭,他自然不便参与。只是对懈鹰说道:“那几个人看紧了,若谁清醒了,就再吓上一吓。这世道,做疯子挺好。”
然而那小太监被吊死只是头一件,下一个晚上,宫门口出事了。两个侍卫原本好好守着城门,其中一个突然一言不发上前将另一人捅死了,而后自刎了。
这事也离奇,又是闹得满城风雨。
下一日花儿三人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游玩,钱空在门口拦住了她们:“不可不可。今日京城有大事,清早才贴了告示。”
“是何大事如此阵仗?”柳枝问。
“太后大寿。”
三年来,逢太后大寿,均会摆河宴。所谓河宴,是在护城河的冰面上停满画舫,文武百官齐为太后贺寿。
“如此折腾为哪般?”燕好不懂。
“相传太后五行缺水。”
谷为先曾说过,太后喜水,宫里有一面小湖专供她夏日下水,而她的寝宫里造着一整套水景。有一年夏天,娄擎顽皮,用一块石头堵住了水景的水,被太后好生责罚。众人自此知晓,不能动太后的“水”,那水堪称太后的命。
外邦人想出去瞧热闹,被钱空拦住,指指窗子:“劳烦各位在窗前看,或是墙根看。待会儿太后出宫阵仗大,什么花样儿都能看到。但即便是外邦人,也万万不可上前惹麻烦。”
钱空生怕这些外邦人僭越了给自己惹麻烦,在外头绑了一根布绳,无论谁都不许跨出去。
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都站在窗前看着。那太后站在华车之上与百姓挥手,一张脸看不出年纪,只是那微吊的眼角带着一些狠戾,直教人生畏。
花儿轻声问戒恶:“老头,明日进宫给皇上卜卦,眼下可有眉目了?”
戒恶摇头:“听天命。此时一无所知。”
“你又装神弄鬼。”
“只因我修鬼神道。”
第82章 春闺梦里人(十一)
花儿不懂何为神鬼道, 燕好懂。
她趴在她耳边小声道:“姐姐你知道吗?四年前,燕琢城里突然闹起鬼来。那鬼总在午夜出没,头顶一块黑纱, 手执一根木棍,从城东走到城西,走路毫无响动。有人害怕, 躲在家中不敢出门。鞑靼士兵不怕, 拿着大刀去砍,结果呢,那鬼一溜烟儿消失了。鞑靼士兵吓傻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在夜里巡逻。”
“真傻了?”花儿问。
“真傻了。”燕好道:“就跟三巷那几个人一样, 傻了、惊恐了、满嘴胡言。想来世人收拾不了的恶人, 自有神鬼来收拾。”
花儿蹙眉沉思, 过了良久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鞑靼消停了好一阵子,不敢当街打杀了。那时咱燕琢城里的人都说,那鬼一定是生前受过燕琢的恩, 死后也不忘来报恩。是善鬼。”
花儿想起阿婆从前常说:若世上真有鬼神, 那一定也分善恶。恶鬼庇佑恶人, 善鬼守护善人,阳间善恶交锋, 阴间善恶交战。
是以, 那戒恶当真修的神鬼道吗?又或者世上本无神鬼道, 是人造出了一个神鬼道呢?
午后阿宋要饭要到了客栈门口, 花儿当众笑她:“小叫花子,你可真是知道在哪里能讨到吃的, 给你一次两次不够, 还跟到这里来要饭!”
“姐姐们心善!”阿宋伸出手:“给点儿吧!”
柳枝故作不情愿给她一小块碎银子:“给你!哪成想来京城, 一块银子没赚到,竟被一个小要饭花子盯上了!”
其余人便笑。
钱空已将那根布绳撤掉了,太后在河面上放完宴时回宫不走回头路。
花儿问阿宋:“小叫花子我问你,你整日要饭,可曾听到这京城里闹鬼的事?”
阿宋认真回忆:“除了三巷闹鬼闹出了人命,其余都是小打小闹。”
“你还懂小打小闹?”钱空站在那看着阿宋:“那你说一说,什么是小打小闹?”
“就是有人说看到鬼了,还有人说鬼把人心吃了,说什么的都有。”阿宋擦掉鼻涕,又将手揣进衣袖:“这不是小打小闹吗?”
钱空见她实在太冷,就把她拉进客栈,要小二给她找身衣裳,再给她端碗热面,一边照顾她一边道:“小要饭的你命好,碰到我今日心善。这数九寒天的,你别冻死在街上。我看你跟别的要饭的不一样,很是机灵,往后你讨不到饭就来我客栈,给你口吃的。”
阿宋感激涕零:“老爷心善,老爷大富大贵。”
花儿三人互看一眼,坐到窗边喝热米汤,戒恶一直没讲话。客栈里的外邦人都想去那河边上凑热闹,看看那当朝太后放席究竟是什么排场。有人招呼三人一起去,柳枝跳起来:“走走走!看热闹!”
花儿扯着戒恶衣袖:“老头儿,走!看看你今日能不能化到太后的缘!”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这才发觉街上不剩什么人,走到河边才见到那么长的河堤,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太后大寿,排场自然很大,你看那冰面上正锣鼓喧天,还有白日的烟火。宫人们提着食盒子出来,将点心发给看热闹的人,说是太后赏的,要与民同乐。
再过一会儿,锣鼓撤了,冰面上飞出百余仙女来,和着不知哪里来的乐声在冰面上舞动。
娄擎派给白栖岭没日没夜凿的那些鱼派上了用场,此刻正一桶一桶朝一艘画舫里提。达官贵人们在冰天雪地里候着,只待太后一声令下前去贺寿。
白栖岭作为商人,站在最后,身边站着那日画舫上的美人儿,美人儿正笑着与他说着什么。
“一箭射死他得了。”柳枝咬牙切齿道。
花儿倒不甚在意,因为她的目光在河对岸,前一日晚上在风月楼见到的那位“贵客”正站在那。光天化日脸上罩着薄纱,见不得人一般。只是身姿着实不凡,当即与身边人有了分别。
花儿恍惚觉得那人似乎也看了她一眼,她有似曾相识之感,又实在想不起究竟谁曾带给她这样的感觉。
河面上的冰舞正在进行着,忽而间,空中绽开千树万树梨花,围观的百姓们发出惊叹声。柳枝轻声啐了口,心里骂道:当自己是天上王母娘娘呢!何德何能生辰搞出这么大阵仗!
燕好则笑了一声,对花儿说道:“花儿姐姐,你见谁生辰开白梨花?这老寿星怕是怕是糊涂了。”
随着梨花落,冰上的人齐齐向巨大的画舫划去,太后缓缓从内走出。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看,那华贵妇人看不出年纪,头上鬓饰琳琅,一张嫣红朱唇,带着些妩媚。乍一看,这不像暴君之母,反倒像坊间日子优渥的夫人。不知情的人亦万万无法想象,这妇人隐忍数载一招得胜、立于权利顶端,藐视苍生。
“年轻时该多美。”
“美则美矣…哎…”
人群之中不乏轻声议论,但话都只说半句,只是盯着那画舫前的人,纷纷跪了下去。
花儿等人也随人跪了,她抬眼看那“贵客”方向,不知何时,那人早已走了,来无影去无踪,轻飘飘一个人。他那顶小黑轿亦没有踪迹了。
花儿惦记那“贵客”,对柳枝耳语,而后转身跑了。
白栖岭看到人群中站着的光洁额头一眨眼消失了,不知她又要去做什么,只是觉得这一回见面,她好生果敢,换了个人一样,也好生神秘,好像随时会走一样。并且她走,大致也不会专程告知他,正如她来时一样。
他身旁站着的人是鞑靼的公主朝瑰,自打来到京城,就时常来寻白栖岭。如朝瑰所言,京城的男人们都没劲,比鞑靼人矮一截,又唯唯诺诺,唯有这面带凶相的白栖岭她看着入眼。
正如此刻,她本应贵为上宾,但她偏不去前面,甚至公然嘲讽:那花树有什么好看?我们草场上的冰花才好看!还有,那些都是什么雕虫小技?你们就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怨不得你们连疆土都守不住!
白栖岭并不搭言,只是在想花儿究竟去哪了。他所处的位置对围观众人并不能看真切,根本无法猜出她去哪里了。转身看了眼懈鹰,懈鹰瞬间领会,转身走了。
太后只微微动了指尖,宫人们就开始散金银珠宝、人群里起初只是小小骚动,不知谁喊了一句:“快抢!”场面瞬间骚乱了起来。
那些人为着地面上的散碎银子抢了起来,起初只是推搡,渐渐演变成了互相殴打。有人曾与人有私仇,此刻正是报仇好时机,拿起一块石头砸向那人的脑袋。
侍卫们拦住人群,任达官贵人们欣赏这一场闹剧争抢,世人为银钱打破头,这格外令人兴奋。
朝瑰撇着嘴道:“你们汉人不把人当人。你看你们太后,眼睛都兴奋得红了!”
白栖岭只觉得那河岸的争斗十分刺眼,还不待他反应,不知从哪飞来一支冷箭径直射向太后,侍卫以身相挡倒在了太后身前。太后看都没看他一眼,从他的尸体踏过去,看向远方。良久后,突然手扶额头,软趴趴倒下去,太后,被吓晕了。
朝瑰笑了,这胆量!真叫人耻笑!
白栖岭却知晓事实根本不如朝瑰所见,太后要做戏,那冷箭许是她自己安排人放的。这谋杀的罪名不定要安到谁的头上。不过是借机唱一场戏罢了!
而那头,花儿一路狂奔至城外,守城的官兵不知去哪里了,但城外空无一人。唯有前面那顶黑轿子轻飘飘地走,那轿夫抬轿怎么那样轻省,可见脚底功夫不一般。
花儿自愧不如,但她是不怕的,在后面拔足狂奔,可那轿子就那样不远不近地飘着,再奔了一会儿,拐进了一条小路。
那小路上人迹罕至,刚走过的脚印就被雪盖住,花儿深知再追就要追丢了,可她又实在想与那“贵客”说上几句话,终于放声大喊:“等等!等等!”
那轿子停下了,在原地飘了飘,最终落了轿。
花儿跑上前去,站在轿外,看着那黑色的轿帘良久,最终一狠心掀帘窜了进去,坐在了那人对面。
这样近的距离,这才透过黑纱隐约看到,那人依稀花甲年纪,眉眼是朗俊,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姿。非常可惜的是,那脸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疤,印记虽随着岁月逝去渐浅,但陈年的疤痕更为骇人。
花儿并没害怕,她跑太久了,此刻抚着胸口顺气。
那人只由着她这样,过了很久才开口:“你为何追我?”嗓音像被刀割过一般,沙哑,但是磨树皮一样的声响,直教人害怕。但他看出来了,眼前的姑娘不怕,她甚至连装出害怕来都没有,只是瞪着那双晶亮的眼睛看着她。
“我只觉得你跟京城的其他人不一样,想上前问一问你是谁?”花儿径直说道。
“大胆!”外头有人喝道:“知晓我们老爷身份的人都死了!”
花儿像没听到,仍旧执着地问:“你是谁?风月楼的人都不知道你是谁,京城里无人知道你是谁。别人都只知道你是异乡人,可适才我看到你站在河边,只觉得你对京城很熟。”
“你为何想知道我是谁?”
因为你与我的好友身上都有异香。你们的异香味道不同,但都是京城乃至当朝天下闻不到的。
花儿只这样想,但她没有说出来,怕给飞奴惹来横祸。
“我就是想知道。”
“知道了你就死了。”
“死就死罢!”
“为求一个名字赴死,值不值?”
“没有值或不值。”
那“贵客”缓缓抬起手,花儿看到他衣袖之下层层的疤痕,可他的手倒是细长干净,看起来像握笔之人。
“传言中的你与现在大不相同。”那“贵客”突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