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信重新搁回桌上,再开口时音色里竟含了隐隐的颤,“不一样,和之前不一样。”
小芸的脚步顿住,有些摸不到头脑,可看她这副模样,心中也不无担心地走上前来:“姑娘看出什么来了?有什么不一样?”
林若雪没应,只顺手抽了封桌角堆着的信,仔仔细细地平铺在桌面,和方才的那封信一上一下地对比放着。
小芸不明所以,将脑袋伸到跟前看了又看,瞧瞧上面又瞧瞧下面,没看出什么来,以为是自己离得太远,又将脖子往下埋了几分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半天,还是没看出什么端倪来,疑惑道:“姑娘,少将军这字迹都一样啊,奴婢怎么觉得,没什么不同……”
林若雪摇摇头,没说话,手一抬,将隔夜的冷茶泼到了凝结的墨上,又取了张薄薄的草纸铺在了两封信上。
手中握着细毫,竟一笔一画地在纸上描摹两封信上江淮的字迹。
小芸越看越摸不着头脑,看着她埋头认真一字一顿的动作,只是越发疑惑:“姑娘,您这是……..?”
林若雪没应,只低头仔仔细细地,像临摹字帖那样在草纸上复刻出江淮的字形,沉静而细致。
好半晌,她放下笔抬起头,将描摹的那半页信放在方才新拿来的那封的旁边,认认真真地又端详了好一会儿。
小芸只见她神色越发凝重,直到最后,彻底掩饰不住声线里的颤意,她指着信上的一处,嗓音发涩道:“你瞧,同样一个“雪”字,他十月末用了十一画写成,到了如今,却改用了十四画。”
“还有这里……”她手指又停在信上的一个“淮”字,“这是他的名字,本是最为熟练的一字,却平白地,多了这样多次停顿的字迹。”
“这些字迹粗略看了的确相同,也的确出自江淮之手,可用笔的习惯,字迹的大小,却和之前全然不同了。”
小芸依旧没明白:“姑娘的意思是…..少将军执笔的习惯变了?”
林若雪缓缓摇头,将信放下,只抬眸望着她道:“你觉得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全然改变原有的执笔习惯,原先再熟练不过的字迹却多次停顿毫不连贯,让一件原本熟练的事突然变得这样生疏呢?”
小芸望着她目光中的水汽,顺着她话里的意思仔细想了想,又往深了想,忽然猛地觉察到什么,心中骤然缩紧。
她有些不敢置信道:“难道……难道少将军原先写字的手……”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她,“是,他受伤了,最起码右手已经伤至了不能拿笔的地步。”
她极力忍住发红鼻腔里的酸涩,“故而,才会耽误了三天的脚程,故而,执笔写信时,才会用毫不熟练的左手。”
小芸一下子慌了神,再开口时声色便颤颤巍巍:“那…..那我赶忙将此事去报告侯爷侯夫人….”说完回头便要赶去通报。
“且慢。”林若雪忽然叫住了她。
小芸回头,见她虚望着窗边,日光透在她的面庞,原本红润的面颊竟显得几分苍白憔悴:“不必叨扰他们二老了,江淮是他们从小疼到大的爱子,让他们知道儿子受伤,却做不了什么,无非是徒增担忧和慌乱罢了。”
小芸脚步在原地顿住,焦急道:“那姑娘的意思是?”
林若雪背对着她望着窗外,她看不清姑娘面上神情,只是突然觉得,这种时候,姑娘平静地有些反常,她在心中敲着鼓。
林若雪静静地望了好一会儿,直到风吹案上宣纸发出簌簌的响声,她回过头来,淡声问道:“他们有没有说,少将军如今带兵驻守哪里?”
小芸仔细想了想,认真答道:“方才听徐伯传信时说,少将军如今驻守虞城,倒是离京都不算远,只是这个时候河面都冻住了所以通不了船,姑娘您问这个……”
不对!
她忽然想到什么,瞳孔一瞬间瞪圆了望着林若雪,声色颤抖道:“姑娘,天寒地冻,您莫要是……..”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林若雪平静地望着她,打断她口中的猜疑。
像是怕她不放心,又略显疲惫地朝她一笑:“不要惊扰了侯爷和侯夫人。”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
她心中真的有数吗?
林若雪自己也不明了。
初冬的夜里格外的冷,即使闭严了窗户,却还是有细琐的风声灌进来,呼呼作响,让人不得安眠。
那么虞城的风,只会比京都的风更加刺骨吧…….
她将自己撂到床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极力不去思量那封不寻常的信,极力不去思量一河之隔的虞城。
可门外的风就像是衔着思绪张了嘴的小兽,一声声一阵阵地撕扯着她枕上的思绪。
林若雪将被子盖过头顶,烦躁地阖上眼睛。
迷蒙中,困意逐渐袭来,她觉得自己快睡着了,可恍惚中,屋外冷风似乎带着风雪砸到她的身上,她觉得身体渐渐地下沉,直到破云的第一缕天光洒在她的面上。
她睁眼,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虚空。
冬日里的风夹杂着雪片落到她单薄的寝衣上,她眼中迷茫,却丝毫感受不到冷。
恍惚的光芒中,有人踏雪而来。
修长的腿蹬着玄黑的战靴,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玉面星目的少年武将左手执着银白色的长枪,缓缓向她走近。
“阿雪,过来。”
第51章 虞城.落月河
“阿雪, 过来。”
天光从云层中探出一刹,铺洒在少年的半张面孔上,更衬得五官如玉雕琢,风雪明明在半空中缠绕纷飞, 可偏生一片也落不到他的衣襟上。
年轻的少年武将在她面前不远处, 向她伸手, 身上透着朦胧的光。
林若雪恍惚一晌。
几乎是飞也般地, 毫不犹豫地向他跑去。
快冲到他面前时被脚下积雪绊了一跤, 她顾不得许多,身体顺势向前倾, 然后稳稳地栽到了他的怀抱里。
滚烫的泪水顺着他胸前软甲滴落在他的袖口,她隐约察觉,江淮肩袖下的手臂微动,似乎是向衣衫里藏了一藏。
半晌,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抽噎着问他:“你的信怎么晚了这么多天?你到底过得好不好……”
江淮没接言, 只淡声笑着,伸出左手,缓缓抚摸她的发顶。
“哐当”一声。
林若雪被惊得浑身一凛, 低头看去, 竟是方才他左手拿着的银白色长枪掉在了地上。
长枪坠地,瞬间和雪光融为一线,林若雪这才察觉到,怀中的温度, 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恍然中, 她的瞳孔一瞬间放大。
她猛地从他怀中抬起头,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 “江淮…..你……”
江淮脸上的笑突然一刹那消失不见。
他用一种十足陌生而平静的眼神,定定地瞧了她半晌,久到林若雪一时间,分辨不出来他究竟是谁。
长着江淮面孔的少年松开怀抱,退后几步,一直藏在箭袖下的右手似乎在缓缓地从袖中露出……
林若雪脑袋里轰得一声炸开。
她看见,那只窄窄的袖口下,缓缓露出一段森森的白骨。
江淮右手□□的关节清晰地在空空的袖口下悠悠地晃荡着。
林若雪睁圆了双眼,缓缓向后退去,直到从胸中迸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响彻山谷。
白茫茫的一片连带着少年熟悉的身影,在她的猛然惊醒中,化为虚无。
她的额角沾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正是午夜,窗外的月色冷冷照进来,落在书案和她的床帐内,生生瞧出了几分凛然。
林若雪胸口起伏喘着气,一摸后背,也被惊醒的冷汗沾湿。
她望着月色,忽然出奇地平静。
她走下床,拿出那副画像细细地看了看,手指轻拂过少年惊觉俊美的面庞,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大家会怪我吗,小侯爷。
你会怪我吗?
可我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林若雪抬头,书案前站直了身体,她打开窗,让肃然的冷风灌进来,吹到自己的身上,却仿佛感觉不到冷。
抱歉了,她闭了闭眼,轻轻对着窗外说。
她只是突然间,做了前十几年想都不会想的出离的决定,声音有些颤,眼底却含着难以察觉的冷静和笃定。
就让我为了你,也偶尔一次不识大体。
*
虞城离京都不算远,可是越往北走,空气中像是凝了冰花,越发感到凛入肺腑的冷。
林若雪坐在乡下简陋的马车里,抱着两个大包裹,脸蛋冻得红扑扑的。
自己真是傻,为了他犯傻也就罢了,怎么走得这样匆忙,连件厚一点的袄子也忘了拿。
不过,毕竟是偷偷溜出城,为了掩人耳目,她不能像平时那般招摇,随身的行头衣饰,都换成了暗色的乡下模样。
“姑娘,前面就是落月河了,过了河便是虞城。这个时日,河面冰得很呐,听说对面还有军队驻扎,您真的…..要过去吗?”
赶车的车夫坐在前头的车沿上,拉车的马原本瘦弱,天寒地冻的,走得也十分缓慢。
他嘴里问这话,眼睛却时不时地向后瞟,似乎想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车里这姑娘神秘得很。
年末关头,这个时候了,流窜的商人也大多年末歇息了,他这赶车出城的生意也越发冷清了。
今日一大早就有人叩响车门,他宿夜睡在车里,见终于来了个活,原本高兴得很,只是没想到要来坐车的,竟然是个看着这样年轻的小姑娘。
更想不到的事,她要去的地方,竟然是落月河对面的虞城…..
谁不知道虞城如今并不太平,隔着一条结了冰的河,听说还有哪个军营的将领驻扎。那些守城的士兵可是凶得很呐……若不是到了年末实在缺生意,他才不接这单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上回他也是到虞城,都没接近,仅仅只是看了一眼,便被那巡回守城的士兵给骂着踹了回来,这身后的姑娘还巴巴得非要去,怕不是脑子不好使罢?
“是,小女子去虞城有要事处理,有劳了。”
车里的姑娘音色淡淡,这样冷的天气,却还显出一股少有的从容,甚至隐约还听出点不容抗拒的威严。
徐大面上顿了一下,这姑娘明明穿得灰扑扑的,全然一副寻常村妇模样,可他又隐隐透过那似有似无的气质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