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挺住吗,是要的吧。
真经历万箭穿心的痛时,心中竟是一晌空洞,那空洞大到,她来不及去体验那些细细密密的痛,和皇后的对话却又浮在眼前。
“江家还有我。”
江家还有我。她不能这样先倒下,江家不能倒下。
林若雪颤巍巍扶着小芸站起来,她没有哭喊,甚至没有流泪,只扶着小芸的手,尽力稳住自己几欲向后倒去的身子,一字一句道:“陪我去找侯爷和夫人。”
林若雪到的时候,侯夫人赵氏已经哭昏过去了许多次,安平侯在消息抵达的第一时间便被宣进宫面圣,屋内只余一个赵氏,满面泪痕,在床榻上被几个下人搀扶着才勉强没再昏过去。
昔日何等光华荣耀的安平侯府,如今竟徘徊在举府获罪的边缘。曾经战功赫赫名满京城的少将军江淮,至今生死不知,甚至恐沦为罪臣。
林若雪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缓缓走进屋去。
赵氏一见她走进来,便一把拉住她的手,眼泪纵横道:“雪儿,怎么会这样,怎会如此!”
林若雪静静在她面前坐下,拿帕子轻轻擦去她面上泪痕:“夫人莫急,少将军只是下落不明,并非就是确定了如何,战场上一念之间便是一线生机,您切莫要注重自己的身子。”
赵氏却恍若未闻,她望着林若雪摇头道:“不,不会的!淮儿的性子我知道,他就算是战死,也绝不会做出弃城而逃这种事,一定是他们弄错了,是谁,是谁歹毒心肠要害我们,要害我儿!”
林若雪望着她破碎的样子,忍住心中翻涌出的阵痛,可此时,只能强力扮过她的身子让她冷静下来:“夫人!”
赵氏一愣,她收了声,茫然地望着林若雪。
“夫人您先别急,这件事中必有蹊跷,信上只说少将军下落不明,并未曾断言他是战死,有人要的就是要江府倒下,您不能着他们的道,侯爷也不能着他们的道,少将军也许正在北域拼命争一线生机,我们作为他身后的人,绝不能倒下,知道吗夫人!”
不觉间,她的声线渐渐拔高,竟生出了与年龄全然不相符的气势来。
赵氏这才愣愣望向林若雪。
眼前的少女身上带着未卸的雨气,湿发零碎在额头,眼眶通红却硬是没掉出一滴泪来,她紧紧扶着自己的肩膀,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慌乱,更不容谁倒下。
赵氏涣散的眼瞳渐渐重新凝聚起来,落在少女苍白的脸色上面。
“雪儿。”赵氏轻唤她了一声,一个后辈,尚且能在乱境中稳住心神,何况是她。
“夫人。”林若雪叹息一声,音色也平和了许多。
“您放心。”她凝望着赵氏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我不会抛下江家,我更不会放弃江淮。”
少女的眸色向黑暗中的一束光,她声色清晰:
“雪儿微薄之躯,但我一定会用尽全力,给您一个交代,给江家一个交代。”
“他若还在,我便领他回家。若他真的战死,我踏遍北域也要找到他的尸骨,带回京都,让英雄安眠。”
林若雪的目光移向窗外阴沉的天幕;
江淮,天大地大,黄土白骨,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走遍千山万水,接你回家。
*
林若雪扶着赵氏入睡,为她掖了掖被角,摒退了屋里的下人,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才刚刚掩上身后的屋门,却见一个身影慌慌张张地跑来,那男子穿着明显是宫里的服饰,两根串着珠翠的帽绳随着急促的步伐在耳边晃啊晃,远远地就朝她大喊:“林姑娘!”
那人在林若雪面前站定,林若雪看了一眼,便惊异道:“陈公公?”
来人是皇宫的掌印太监陈礼,他弓着腰,在林若雪面前大口大口喘着气,明显来得很急。
陈礼自年轻时入宫便在江文鸢身边伺候着,这样的关头,这样慌忙地出宫……林若雪悄然攥紧了十指。
她正要再问,陈礼已经率先抬起头来,林若雪这才发现他眼中竟蓄满了泪。
她心中骤然一紧,试探着开口问道:“陈公公怎么来了,可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陈礼胡乱朝脸上抹了一把,仓皇道:“姑娘快进宫去看看娘娘吧!”
“姑母如何了?”
“娘娘她……快撑不住了!”陈礼哭喊道。
江文鸢撑不住了。
那话音落下,林若雪只觉得又一阵强风吹来,直要吹折她的清瘦的身子。
她极力在风中稳了稳身形,尽量平静吩咐下人:“备车,去坤仪宫。”
马车停在坤仪宫门口,陈礼率先跳下来,引着林若雪直入宫去。
坤仪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殿内哭声一声高过一声。
江文鸢半倚在榻上,由静秋搀扶着,面色苍白如纸,唇间也无一丝血色。
静秋看见林若雪进来,转过脸去偷偷抹了把眼泪,屋内昏暗一片,唯有一盏烛火不甘心似的挣扎着跳着,像是这一国之母残余将息的生命。
林若雪静静地走过去。
江文鸢察觉到脚步声,在榻上半睁开眼,面色灰白,却生硬挤出一抹笑。
她幽幽地道:“雪儿——”
林若雪见此情景,再也忍不住满眼的泪,她冲过去抱住江文鸢瘫软的身子,让她倚在自己瘦弱的怀里,终是忍不住,抽噎道:“怎么回事?上回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姑母的身子就成了这样!”
她不甘心地望向静秋,可静秋也早是满脸泪痕,她望着江文鸢哭道:“娘娘的身子这些年一直未好,近些日子又操劳过度,姑娘上次见,不过是用药吊着命罢了,娘娘的身子,早就败了!”
林若雪身上一凛。
她瞬间便明白,这些年江文鸢身子枯败,无非是为了江家用药强挺着,可那日万氏安排的戏伶便是故意予她一记重创,再加上江淮生死未卜的消息…….
原本脆弱不堪的命数,本受不了接连的打击。
“雪儿,姑母对不住你们——”
怀中的女子上半身猛得一颤,竟生生又咳出了一口血,喷洒在林若雪素白的领口上,鲜红的一片入目惊心。
林若雪有些怔住了。
她垂眸,静静望着怀里女子的身形纤薄得像一张纸,睫毛随着胸口的浮动一下又一下地轻颤。她不觉紧了紧怀抱,想要用自己身上的温度,将她的躯体尽量捂热:
“姑母说的是什么话。”
她搂着江文鸢轻轻道,“江家风雨百年,如今这代只剩江淮一个男丁,是您一届女子,以微薄之躯,强撑着这百年的基业。”
“姑母。”她垂下头,一字一句在寂静无声的殿内尤显得清晰:“您为了江家,已经做了太多。”
江文鸢却突然抓住她的手,颤声道:“雪儿,姑母求你答应一件事——”
林若雪忍住泪意:“姑母请吩咐。”
江文鸢灰拜的目光只定定望着她:“淮儿如今下落不明,万氏一族蠢蠢欲动,随时会在朝堂上参奏他,污蔑淮儿是弃城而逃的叛臣!”
“一但圣上认定了淮儿弃城而逃,届时整个安平侯府都会被围住——”
林若雪抿唇,“姑母的意思是?”
江文鸢枯燥的手掌生生握住她的小臂:“你要佯装他的尸身已被找到,然后操办葬礼,才能让朝中人认定淮儿是战死而非叛臣,江府才有游刃的余地!”
林若雪望着她的目光,身上一凛,“可是姑母,江淮他并非——”
他明明并非是死了,为一个也许尚在挣一线生机的人提前操办白事,未免晦气。
江文鸢音色虚弱,可强撑着目光中最后一点坚毅,“姑母知道,可是为了侯府,为了你们,为了他日后能平安归来,你必须如此。”
林若雪心跳得飞快,可终归是忍不住心下翻涌,她虚虚地试探着道:“姑母,小侯爷他……还活着的,对么?”
“淮儿——淮儿他——”
战报上的几句话如利剑一般映入她的脑海;
“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江文鸢似身子瞬间又瘫软下去,那少年名讳中的两字就如同针刺一样猛地扎进她脆弱不堪的心脏,她抬眸,用仅余的力气死死抓住林若雪的手。
“是姑母害了你们——是姑母害了你们啊!”
江文鸢的眼前,缓缓浮现了那少年幼时的模样,他刚满月时她便贵为皇后,那时她颤抖着双手接过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婴孩,发誓要将他视如己出。
抓周礼时,他掠过了所有径直爬向另一边抓紧了小小的桃木剑,小小的胳膊在空中尽力挥舞着,好不神气。后来他身量越来越高,变得寡言冷淡,但江文鸢知道,他骨子里仍流着江家仁义慈悲的热血,再后来,他甚至有了新悦的女子,甚至还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想要亲口在她这个姑母面前,讨一份福泽…….
可是她,是她念着江门的基业不放,亲手送了那一声声姑母叫着自己的少年,离开所有高门子弟都不忍离开的京都,身赴偏远的北境,将命数悬在了刺冷的刀尖之上。
是她自己,一遍遍要求他最心爱的女子,亲口送他奔赴黄泉——
“噗”得一声,又是一口浓血倏地喷溅出来,那血迹似乎含着无尽的愤怨,喷出了好远,落在斜对面素白的屏风上,刺绣的夕颜花上覆了一层血色的云。
“姑母,姑母!”林若雪流泪望着她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弱,不顾自己满身的血,抬起头猛得叫道:“点灯!快点灯!”
坤仪殿内的昏暗被驱散了,转瞬变得灯火通明。
可再亮的灯火,也遮掩不住江文鸢越来越涣散的目光。
生命的最后,她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听见耳畔依稀有少女破碎的声音一遍遍地唤她“姑母——”,有嘈杂的人声一遍遍大声叫着“皇后娘娘!”
可皇后是谁呢?
她只是江文鸢。
林若雪觉得怀中女子的身体越来越冷,她的泪水大滴大滴砸落在她灰白的面孔上,可她的眼睛只剩一条细细的缝,她的声音像一张薄薄的纸,好似风一吹,就要随着主人的魂火飘过宫墙,散入无边的虚空。
“爹,娘,阿鸳来找你们了——”
“你们等等阿鸳,阿鸳不要在这里,这宫里好冷,你们等一等我罢…….”
“淮儿,你不要怪姑母,姑母只是——”
她伸在虚空中的手终于软软地垂落下来,有人在高悬的殿宇里熬了一生,却最后两手空空。
残阳的最后一丝余光穿过洞门照落在江文鸢的脸上,映得她脸上交错的泪痕微微发亮,像是这个天地在竭尽全力,给她最后一丝温柔。
她生命的最后是去了哪里呢,去找她的爹娘了么?林若雪伸手覆在她垂落的睫羽上,轻轻阖上了她的眼睛。
一朝皇后殁了,带着半句未说完的话。
这个良善温和的一国之母,终于在一个悄静寂冷的夜晚,逃脱了束缚她一生的殿宇。
林若雪从榻上下来,退后几步,俘在了地上。
她弓腰,额头扣在冰冷的砖石,深深一拜,给予眼前女子最后的恭谨。
她跨过凤仪殿的门槛,天边是灰暗如浊浪滚滚的层云,身后是四起的高哭声一片。
她的身子猛得一颤,五指死死地扣住宫门的雕花木梁,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强忍着一般就是迟迟不落下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