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帮她,最好是出自真心,若是做出什么逼迫她就范的事情——”话说一半他抬起头,一种甚少浮现出的肃冷眸色竟凛在这荒唐了几十年的少年眼里。
“我林若风拼着一条命,也是要弄死你的。”
第68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王洛被他这一席话说得一愣, 抬头望着林若风这一脸冷肃的样子,却不免生了几分刮目相看之感。
知道自己是糊弄不得的,当下便笑着拱手道:“林公子放心。王某的确欣赏令妹仙姿傲骨,可断然做不出趁人之危逼人就范之事。何况江小侯爷自幼是王某好友, 危难之际本也不能袖手旁观的。”
“好友?”像是寻到了什么他话里的不对, 林若风冷嗤出声, “我怎么听说小的时候他没少揍你呢?”
“………这个……”王洛呵呵两声, 心想你个林胖子在这装什么蒜, 江家那小子平时少揍你了?面上却生硬扯出丝笑,“这倒也寻常, 毕竟江小侯爷性子霸道些的,但这些打闹也并不妨碍兄弟间情义。”
“呵呵,你倒大度。”
“…….林兄也不算小气。”
“……..”
林若风和小芸回去了,双喜在前头赶车、车内唯有林若雪有王洛两人。
林若雪心中有事,没什么心思说话,只攥着手中的帕子思量下一步该如何走。而王洛则满脑子里都是林若风方才说的话, 目光也不敢再乱瞟,只垂头盯着自己的膝盖,两手倒是无意间将膝关处的布料揉作一团。
到了十里外的长亭处, 马车停下。林若雪照常向他道了谢, 却意外发现对面的王洛依然垂头坐在那里,似是纠结着什么,屁股却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下车的迹象。
林若雪一开始觉得这样赤裸裸送客不太好, 毕竟对方也是实打实帮过自己的, 可任她如何目光暗示那人就跟死了心要钉在座位上似的,这才忍不住道:“那个, 王公子,您该下车了。”
闻言,对面那人却还是一动不动,嘴巴颤了一下像是欲言又止,最后却是在她探究的目光中抿紧唇,还是不说话,只将脑袋垂得更深。
“………”一阵沉默中,林若雪瞬间便又明白了这人心里是什么打算。
果然,他趁着林若风不在,还是想和她一块到白帝城去。
撬墙角的意图过于明显了,林若雪心中觉得好笑,便望着他,突然低头探看他道:“王公子?”
王洛被叫得回过神,匆忙抬头,正对上少女一双笑意盈盈的眼,却又不受控制地耳根发烫,只飞速地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
林若雪笑道:“王公子,咱们的车轮好像陷在泥里了,还请劳烦王公子下车去看一看呢。”
王洛略微一愣,原本就想着赶紧出去吹吹冷风降降面上的温度,也没来得及细究,胡乱应了一声便跳下车去。
也就没有看到,他下车的一瞬,少女便在他身后将锁销轻轻插上。
可车轮分明好端端地呆在地上呢,王洛在后轮盯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便又走回去,掀开车帘疑道:“林姑娘,您是看错了罢,这车轮好端端的,并无不妥。”
“唔,原来并无不妥啊…..”林若雪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那就对了,我还恐怕这路上出什么幺蛾子呢。”
猛然间,王洛只觉得抓住了时机,一张脸立即凑到窗框上:“其实,林姑娘不用怕的,还有我——”
“好嘞,既然没事我们就先走一步了王公子慢走一路珍重啊告辞,双喜咱们走!”
“怦”一声,窗框倏得在他眼前合上,伴随着少女连珠炮似的一大长串,将他的话猛地堵回去,一时间懵在原地,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
望着那车驾后飞起的一阵烟尘,等到那马车终于在自己视野里远去,王洛的思绪才堪堪回笼。
“好你个林二。”他望着官道上那越来越小的一点,悻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几乎被气笑了。
真不愧是江淮那小子的人,倒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哈。
得。他甩了甩马鞭回过身,向京都的方向走去。
脑中却总回荡着少女最后落帘时那声清脆的笑,仿若她不是要身往险境,而是急着去游园赴宴一般。
不觉中,王洛嘴角竟添一抹笑。
算他命不好摊上这么几个家伙。江淮林大林二,这一大家子,就没一个省油的灯!
*
白帝城和大乾交界的群玉山脚下,有一处偏远但茂密的林场。
林场深处有一简陋搭起的木屋,终年住着几个伐木为生的汉子,他们一生无妻女不成家,就在林场靠着伐木做工过一辈子。而那木屋虽简陋却是这附近唯一能躲避饥寒的地方,有时也会收几个过路的旅人。
而近些天,这些汉子谈论的焦点,却很默契地都落在了不久前才安置于此的少年身上。
清晨一声鸡鸣,几个汉子很默契地在床上又赖了一会儿,直到太阳爬上身露出半个脸,才纷纷不情愿地从臭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拖沓着鞋嘴里骂骂咧咧地套上衣裤,端起地上的木桶哗啦一声将一夜的污秽泼出门外。
而无论这群人如何吵闹,靠墙最里处的少年都只沉默地呆在那里。他来时身上带着一身伤,穿着残破的战甲,似乎有眼疾,面上覆着层白色的纱布。
平日里要么在翻动他们一个字也看不懂的书,要么就静静地盘膝而坐,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搭理过一个人。
而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瞧得李柱尤为不爽。
李柱是这一群人里最年轻力壮的一个,本就是凭蛮力讨生活的地方,他性子霸道长得又凶,谁也不敢招惹他,久而久之就成了林场的一霸,哪个新人来了不得毕恭毕敬叫几声大哥?
可今日是那少年来的第五日了,既没主动来投诚,也不搭理他们这帮人,只有晚娘来送饭送药的时候才淡淡道一声谢。提到晚娘,李柱望向那少年的目光更冷了,而那少年自始至终便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的床铺上,闭目养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呸!臭瞎子,装什么装呢!”终是没忍住,远远地就见李柱望着那少年低骂出声。
一旁穿衣穿裤的几个木工听见他骂,也都纷纷围了上来,一个笑道:“还看那新来的小子不爽呢,柱哥?”
另一个偷瞟了一眼那少年,恰好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像是一尊冷白的玉像。
那木工竟然恍惚了一晌,回过神又飞快地转过脸来和稀泥:“算了柱哥,瞧那小子身上的甲衣,怕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脑子不清楚呢,您就别同他一般见识了。”
“拉倒吧徐六,谁不知道你有那见不得人的癖好,你分明就是见那小子生得好看存心偏袒!”
“你放屁!”
“被我说中了!”
几人吵着,李柱只眯眼瞧着那少年,不说话,眼中透出的阴毒却让说话的人身上一凛。
一个三角眼的木工平日最会讨好谄媚,见状立即附到他身前点火:“什么见识不见识的!战场上下来的逃兵咱们见得多了,一个个开始拽得不行的兵油子,最后还不是被咱们柱哥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要我说,这小子就是仗着晚娘对他有意思才不把咱们柱哥放眼里……”
“嘘!提什么晚娘,看不出柱哥看上那送饭的婊子了吗!”另一个立即压低声音提醒道。
“嗨,那没办法,她早早就死了男人,又谁叫那小子长得太好看呢——”
察觉到李柱这边一道极森冷的目光射来,几人一惊,匆忙低头闭上了嘴,唯恐惹怒了他吃拳头。
李柱坐在那里,目光冷冷地在几人踌躇不安的面上扫了一圈,最后还是定格在了角落里盘膝而坐的少年身上。
“一个短命的瞎子小白脸,生得跟个娘们似的,老子早晚废了他!”
正吵着,却听“吱呀”一声,屋子里的木门被推开,一团热乎乎的饭菜香气飘进来,走进来一个提着饭篮的女人。
那女人身材苗条皮肤白净,头上插着一根素简木钗,腰上系了条大红的围裙,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虽在这样苦寒的地方,却似乎是极重保养的,眼角没什么细纹,这个年纪了也依旧是风韵犹存。
见晚娘提着饭篮进来,原本几个骂骂咧咧的木工瞬间便换了脸色,李柱最明显,一双凶神恶煞的眼睛都泛着精光,望着女人婀娜的身形舔舔嘴角,几步便向晚娘走去。
“晚娘,今儿来这么早,是想我了?”李柱一双眼藏不尽猥琐,上下将女人凹凸有致的身形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最后肆无忌惮地落在晚娘胸前,嘿嘿一笑便抬起了手。
“李大哥早啊。”晚娘一边给众人盛饭一边笑着应他,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可转瞬便眸光一转,又覆上了严丝合缝的笑,不动声色推开了那只要靠近自己的脏手。
李柱也不恼,只笑着将自己那只被推开的手放在鼻下,很有几分满意地嗅了嗅,可他的眸光随即又冷了下来。
在他的视野中,晚娘正提着饭篮,一步步向屋子最里面走去,直直地停在了那小瞎子面前!
晚娘在他床边停下,先笑着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又俯身帮他揶了揶被角,最后目光落在他床边的碗里,忍不住“哎呦!”了一声。
“你这小郎君怎么回事,一整夜了这水还放在这里,你这样身上的伤如何好?”
没听到回应。
日头彻底照亮了屋子,几缕阳光穿进来,少年身上的战甲泛着熠熠寒光。
金色的光晕中,江淮微微抬起了头。
第69章 小郎君原来是心底有人
前半生纵横风月场, 后半生被自己那个短命鬼丈夫赎身,相互折磨到他死,这几十年来,晚娘什么人没见过?
可纵使如此, 眼前少年在光影中第一次抬起头, 熹微晨光落在他的眉间发梢, 稀释了几分神情上的冷刻和病气, 战甲上的光芒衬得下颌走势更加利落——
即使他衣着残破, 这一群人也还是被他的模样震了一恍。
娘的,这小子也他妈的太会长了。
“不必麻烦。”
江淮开口, 与那过分夺目的外表不同,语气淡得听不出什么情绪。
带着一身的伤颠簸一路被刘宁藏到这里,他声色低哑,从进来起,面上就没什么起伏,别人问不出身世更问不出来意, 只一身残衣坐在这里,整个人冷淡得格格不入。
原本几个看热闹的汉子,也渐觉的无趣了, 纷纷披了衣裳吵嚷着去林场干活去了。唯有李柱关门前又回了头, 意味深长地望了屋内的两人一眼,最后目光又从晚娘移到了坐着的江淮身上,眼中立即涌上一层阴毒,冷嗤一声甩上了门。
晚娘见多识广, 亦早不是那种脸皮儿薄得要命的小姑娘, 自不会轻易被眼前人的冷淡吓退。
她轻笑了声,自顾自给江淮身前的碗里添上饭, 又将碗里的小木勺拿到桶里涤净,才又笑眯眯地走过来。
她抬头看了眼少年冷淡神色,轻哧一声,捧着碗勺袅袅晃晃走到江淮床前,先将饭在自己面前吹了吹,才端着手臂将一勺饭凑到他的嘴边。
“小郎君,吃一口吧。”
前半辈子学得尽是些讨好男人的本事,声线本就酥到骨子里,热饭送在唇边,指头尖儿新染的蔻丹又带着香,心中就颇有几分自得,任凭是谁,也难不从的。
可她举着勺子的手臂端着半晌,到最后脖子都几分僵了,也不见眼前少年动弹一下。
有风轻轻吹进来,衣摆在风下微微摆动,可少年就端坐在那儿,像一尊冷玉雕琢的像,不为所动,不发一言。
有趣。
晚娘也不恼,放下手臂自顾自揉了揉酸了的胳膊肘,笑道:“哎呀,怪我糊涂,眼见着小郎君这一身的伤不处理,怎么吃得下饭?”
转身又将药酒和纱布拿了过来,药酒倒在手上搓匀,抬头瞧了一眼江淮愈发冷刻的神色,眼底的笑意却更深,拿着纱布便要贴近:“我来帮小郎君换药——”
指头尖儿还没触到他衣领,就觉得被一坚冷的硬物直直地弹了回来。
晚娘“哎呦”一声,抬头一看。竟是那少年不知何时拿起了身旁佩剑,就在她伸手的那一瞬,不动声色地横在了两人之间。
她若再往前走上一步,恐怕那新作的蔻丹得被削掉半截儿。
任是如何好脾气,被这样不留情面地拒绝,晚娘面上的笑也是端不住了。
她退后几步,望着少年依旧清冷难近的神色,自嘲似的冷笑一声:“你我如今既都被困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无亲无靠,后半半辈子若能结个伴儿,相互拉扯过活,难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