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雪花无声飘洒,车内烛火氤氲,偶有书页翻动的轻响,伴着清浅绵长的呼吸声,竟美好得恍若一场幻梦。
缓缓行到卫府门前,马车停稳,驾车的小厮七尧恭敬道:“大人,到了。”
“嗯。”卫凛淡声应下,合上书卷,转眸看一眼沈妙舟。
她仍旧睡得很沉,只是好像有些耐不得热,纤瘦脖颈上覆了一层细密晶莹的汗珠,几缕碎发被微微濡湿,散乱地粘在她细嫩莹白的肌肤上。
卫凛调开视线,出了车门,对盈霜道:“你主子睡了,带她回去。”
说完,他撩袍迈下马车,径自往书房走去。长廷也下了马,将马缰递给七尧,快步跟上自家主子。
“笑什么?”转过垂花门,卫凛冷不防开口问。
长廷一惊,连忙否认:“属,属下没笑!”
卫凛侧头瞥他一眼,眉梢微挑。
长廷动作一僵,心虚地摸了摸鼻尖,终归还是不敢把“夫人怀疑您行不行”说得太直白,绞尽脑汁地换了个委婉说法,小声道:“属下就是觉得这么多年,主子一个人过得孤孤单单的,如今有了夫人……呃,乡君关怀您身子,也挺好的……”
“关怀我?”卫凛轻嗤一声,“傻子才信。”
傻子长廷:“……”
卫凛负手向前走去,音色清淡,“从杀手楼出来才几年,便如此轻信于人。”
听见“杀手楼”三字,长廷霎时凛然,再没了玩笑的心思,低下头闷声道:“是属下轻率。”
卫凛迈进书房,淡声吩咐,“下去歇息罢,不必候着了。”
“是。”长廷抿了抿唇,应声退下。
烛火下,卫凛抬起被她包扎过的右手,看了片刻,松开巾帕的系带,将缠绕的帕子一点点解下。
最里一圈的帕子已经被血液凝住,紧紧粘在伤口上,仿若要融入他的血肉一般,一动便扯出钻心的痛意。
他神色漠然,稍一用力,便将巾帕扯了下来。
帕子是丝绸质地,擦过他的指腹,触感细滑,轻柔,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余温。
方才他在车上时并未细看,此刻才看见帕子上绣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狸奴,四仰八叉地躺在乌木小舟上,胖脸被荷叶遮住大半,睡得正安逸。
很是少见的纹样,透着姑娘家的温软和巧思。
卫凛眯了眯眼,没有丝毫犹豫,抬手将帕子扔进炭盆,火舌“腾”地蹿起,转瞬便卷没过绸帕。
他站在炭盆前,凤眸倒映着跃动的火光,明明灭灭。
不适合他的东西,终究不该留下。
片刻过后,火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巾帕已被烧成黑灰一团,看不出本来模样。
卫凛转身走向书架,轻轻扭动上面的瓷瓶,一个精巧的暗格随之弹出,他从中抽出一本锦衣卫密册,坐到桌案前翻阅起来。
翻到“先镇国平嘉长公主”一页,卫凛停下动作。
密册上不过寥寥数句,只因平嘉长公主殉国后不久,嘉乐郡主便意外走失,驸马沈镜湖辞去太医院的官职,四处寻找爱女下落,直到数年后才寻回郡主,从此父女二人四处游历,不问朝堂之事,故而锦衣卫的探查也极少。
如今这二人竟会掺和进这些乱七八糟的纷争里,而且似乎他的新婚夫人对公主府也很有兴趣,巧合委实太多,很难不让人多思。
再向下,看到那一段文字,卫凛凤眸微凝,此处记载之事当年震动京师,他亦有所耳闻。
两年前边镇阳和地动,死伤军民近万,嘉乐郡主恰巧游历至此,留下帮忙救治伤民,却不料遭遇瓦剌袭扰,守卫疲敝,根本无力相抗。
阳和卫指挥佥事战死,阳和知县弃城叛逃,城中顿时乱作一团。就在这种境况下,任谁都无法想到,嘉乐郡主竟将阳和知县抓了回来,以先平嘉长公主之女、先帝御封郡主之名,在城头上将那叛逃知县先斩后奏,此举立时稳住了军心,使得阳和卫有时间等来大同援军,协力击退瓦剌。
卫凛闭了闭目,眉心微蹙。
嘉乐郡主其人,他曾远远的看见过两回,在模糊的印象中……是个骄纵活泼,明媚爱笑的性子。算起来,两年前她应该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竟还有如此飒爽之姿,着实令人意外,倒是不堕其母威名。
卫凛睁开眼,修长劲瘦的手指在那一行字上轻轻地扣了扣,凤眸中有寒意闪过。
如此看来,在守卫森严的相国寺挟持锦衣卫百户,于这位郡主而言,恐怕,也算不得什么不可为之事。
只是不知这位郡主……和杀手楼又有什么渊源?
“来人。”卫凛向门外唤了一声。
“主子。”两个暗卫步入房中。
卫凛看他们一眼,下令:“去查一查当年嘉乐郡主走失的始末,事无巨细,尽数回报。”
第11章 撑腰
三日后,清晨,卫府主屋。
沈妙舟闷闷地倚在小几旁,左手托腮,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瓷碗里的雪花酪。
她已经等了足足两日,可公主府外的细作却极有耐心,只是不远不近地探听消息,一直要没有动手的迹象,那个买瓦狗的锦衣卫这两日也再未露面。
一时间,让人颇有种狗咬刺猬,无处下口的烦闷。
更让人烦闷的是,连卫凛都冷淡得出奇,他干脆连卫府都不回了,整日待在北镇抚司,就恍如前几日二人稍稍亲近了那么一点点的关系都是她的幻觉。
昨夜她趁着卫凛不在府中,避过暗卫,偷偷潜入了他的书房。可谁知卫凛谨慎至此,自家书房内竟然寻不到半张有他字迹的纸笺!让她压根没法子去伪造手令。
沈妙舟忿忿地将雪花酪戳出两个窟窿,盯着那两个窟窿看了半天,一扔银勺,扬声唤来盈霜,“随我走一趟钗环铺子。”
这般坐等不是办法,需得和冯钧商议一番,如何想个法子将暗处的人引出来。
一炷香后,二人坐上马车,往皇城南行去。
晌午时分,正是京师最热闹的时辰,街上行人熙攘,道路两旁都是各色小贩,热情卖力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穿过最为繁华的一片灯市,马车转入崇德坊,车外霎时清净了不少。突然间,沈妙舟听见远处传来一道粗鄙刺耳的辱骂声——
“……个小贱人,还敢跑!给爷站住!”
沈妙舟不禁蹙起眉尖,正要从车窗向外望去,马车却猛地一拐,车身霎时剧烈倾斜,她没有防备,额角直直撞在了车壁上,疼得她直吸气。
“吁——”驾车的七尧拼尽全力控住马匹,慌忙对着车厢问道:“夫人,您没事吧?”
“嘶,我没事。”沈妙舟揉着额头坐起来,伸手将倒在软垫上的盈霜拉起来,向车外问:“刚刚怎么了?”
“夫人恕罪,方才有个姑娘突然冲出来——”
七尧回话到一半,被一声凄厉的少女哭喊打断。
“救我!救救我!”
沈妙舟一惊,忙起身推开车门,就见一个衣着单薄,披散着头发的人踉跄着从雪地上爬起身,朝马车的方向扑来。沈妙舟还没来得及细看,那人身后又追来一个壮实男子,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向后拖去,嘴里污言秽语骂个不停:“欠收拾的贱蹄子!我看你还往哪儿跑!世子爷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竟敢跑?真是反了你了!”
那姑娘被他扯得头向后深深仰去,手却紧紧抓着车辕不放,细弱苍白的指尖抠得泛青,哭声尖厉:“放开我!我不回去!”
“住手!放开她!”沈妙舟急忙出言喝止。
壮实男子闻言,动作一顿,抬头看向沈妙舟,上下打量一眼,冷笑道:“哪来的小娘们儿,也想管侯府家事?”
盈霜怒斥:“放肆!胆敢对我家夫人无礼!”
地上的少女趁这个空隙,挣扎着向前攀去:“不是!不是!我不是他们府上的人!我是订了婚约的良家子,被他们强掳去的!”
“贱人放肆!”壮实男子目露凶光,抬手便要向她脸上扇去,沈妙舟离得远,来不及阻止,急忙喊七尧:“快拦住他!”
七尧得令,上前用两手攥住男子的小臂,拦下了他这一巴掌,男子见状更是暴怒,用尽全身力气一搡。
七尧只是个赶车的仆役,身上并无几分功夫,又没有那男人生得壮实,被他这样一推,整个人向后踉跄了好几步,直接跌坐进了雪地里。
男人冷哼一声,又将少女的头发在腕上缠了两圈,就要使大力向后拽去,嘴里还不干不净:“敢掺和侯府的事,胆子不小,明日让我们小侯爷将你也纳了来,赏给兄弟们爽——啊——”
话还未说完,男人被沈妙舟手里的两枚银叶子砸中膝盖,当即失了力气,身形趔趄了下,径直跪在沈妙舟身前,一张脸因为剧痛而狰狞地皱成了烂菜叶,紧接着嗓子里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七尧坐在雪地里,看傻了眼。
沈妙舟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转过脸,看向盈霜,眉开眼笑地惊喜道:“盈霜你真厉害!好俊的功夫!”
盈霜一时茫然:“夫人……”
沈妙舟朝她眨眨眼,示意七尧就在旁边,盈霜顿时意会,垂首道:“谢夫人夸赞。”
沈妙舟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迈下马车,将少女扶起来,拂掉她头上沾的落雪,轻声安抚:“不用怕,没事啦。”
少女紧紧抓着沈妙舟的衣袖,浑身发抖:“多谢……多谢夫人……”
“不必客气。”沈妙舟笑了笑,将她引上马车,软声问:“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等少女作答,地上的男人抽着气,咬牙切齿道:“站,站住……你们是什么人,敢,敢和武定侯府作对?!”
武定侯府?
沈妙舟动作稍顿,想起秦舒音离京前交给过她一封信,上面写了要小心哪些人,其中就有武定侯世子韩炀的大名,说是此人好色阴狠,行事狂悖,曾对她生过觊觎之心。
武定侯夫人与皇帝那位早逝的惠贵妃是亲姐妹,若是论起来,韩炀是可以唤皇帝一声姨夫的。
况且武定侯府百年勋贵,在军中根基极深,现武定侯节制神机营,是拱卫京师的重臣,又是老来才得这么一子,宠溺非常,故而尽管韩炀行事狂悖,但连皇帝也都对他颇为宽和。
盈霜大概也是想起旧事,面色一变。
七尧回过神,从雪地里蹦起来,冲到男人面前,狠狠扇了他两巴掌,骂道:“我家大人乃是堂堂锦衣卫都指挥使,你这厮算什么东西,也配在这狗吠?还不快滚!”
男人闻言怔愣,好半晌,才哆嗦着举起手指,恶狠狠道:“锦衣卫又如何?你,你们都等着!”
沈妙舟看都不看他一眼,唤了声盈霜七尧,“我们走。”
车门合上,少女仍是抖个不停,沈妙舟瞧她只穿了一身薄纱衣,便让盈霜取出一件狐裘给她披上,又倒了一盏茶给她暖手。
少女捧着茶盏,手指局促地抠弄着上面的纹路,低下头小声嗫嚅道:“夫人……你救了我,可会惹上麻烦?那侯府的人都凶狠极了……”
没想到,小姑娘最先关心的是有没有给她惹麻烦。
沈妙舟杏眸一弯,很是豪迈地说:“放心罢,我既然管了这桩闲事,便是有不怕事的能耐。”
顿了顿,她又神秘兮兮地补充:“更何况,我家里可还有一尊杀神呢。”
区区一个武定侯府,给她提鞋都不配。只不过若是在人前动手,她身份之事难免要露出马脚,可她眼下一没探清卫凛是否和她爹爹失踪有干系,二没查到吴中仁的线索,这个假身份暂时还是很有用的。
假如真的对上了武定侯府,用卫凛的恶名吓一吓他们就是了。
过了一会儿,见少女似乎好些了,沈妙舟轻声问:“你是哪家的姑娘呀?我们送你回去。”
少女默了片刻,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断断续续地答:“我……我没有家了……我阿爹原是锦衣卫总旗官,两个月前因公殉职,丧事刚办完,我同胞阿弟便不知所踪,继母又诬我……诬我与人通奸,在官府将我落了贱籍,卖给牙婆,随后我便被人买了去,不知怎的又辗转落进侯府世子的手里……”
竟是这样孤苦,沈妙舟听得心里酸酸的,关切地望向她:“那你可还有旁的叔伯姨母,能去投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