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廷推开牢门,匆匆走到卫凛身侧,低声回禀。
卫凛一顿。
默了片刻,他缓缓站起身,低声吩咐长廷:“他多半与宁王有渊源,使出手段,好生审问。”
说完,卫凛离开刑房,往夹道上走去,不觉间,步伐比平常快了几分,大红的曳撒下摆撩起一阵微风,快到值房院前时,他脚步渐缓,最后在石阶下停住,看着那扇合拢的木门,薄唇微抿。
隔着屋门,他已听见里面窸窣的声响。
早就知道她是崔家的人,今日她缠磨着进了北镇抚司,又听闻兴元赌坊之事,定然不会安分,可等得知她当真进了他的值房,他一时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卫凛走近,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将门推开。
果然,那道熟悉的窈窕身影正站在他的桌案前,在他进来的刹那,她身形一抖,僵在原地。
“你在做什么?”
卫凛嗓音凉薄,仿佛结了寒霜的刀刃。
沈妙舟慢慢地转过身,悄悄将手藏在身后,乌润的杏眸里带着几分慌张,像受惊的幼鹿。
卫凛一步一步地走近,眼神很冷。
“夫君……”沈妙舟闻见他身上潮湿的血腥气,心跳停了一瞬,想要向后退去,却抵着桌案,退无可退。
卫凛目光中不带一丝温度,没有迟疑,峻瘦有力的五指直接扣住她手腕,向外拉扯,力道极大,不容抗拒。
沈妙舟吃痛,轻嘶了一声。
卫凛眼神讥嘲,手上力道分毫不减,将她藏在身后的左手硬生生拽到面前。
她手里果然握了东西。
可那东西不是关于崔家结党的名录,更不是兴元赌坊的账本。
而是一个,比寻常手炉要精致小巧得多的错编金丝笼。
恰好一掌有余的大小,里面装了上好的团兽炭饼,炭身静静地燃着,发出淡红色的微光,暖意逼人。
金丝笼一半套在丝绵缎布里,一半露在外面,似是还未来得及全部套好,在缎布的一角,用银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卫”字。
卫凛一怔。
良久,他视线缓缓上移,落在沈妙舟泛红的细嫩指尖上。
方才炭饼放得匆忙,她还未曾合好金丝笼的盖子,便被他蛮横地扯住,指尖不慎被烫了一下,此刻发了红,生出一个晶莹的水泡,衬着烟青色的缎布,扎眼至极。
第14章 雪团
卫凛看着她红彤彤的指尖,沉默。
掌下人忽然用力,猛地挣开了他的禁锢,下一刻,“啪”地一声,掌心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卫凛下意识收拢手指,握住。
是金丝笼。
缎布细腻,触感有些像她用来给他裹伤的巾帕,温润柔和的暖意从里面透出来,渗进冰凉肌肤,流入血脉,汩汩如春水,极是熨贴。
他默了默,抬眸看向沈妙舟,“给我的?”
听见这话,沈妙舟的眼圈一霎就红了,负着气反问:“不然呢?你手心总是那么凉,又从不用手炉,那日在钗环铺,我一眼便相中了它,想着给你暖手正好,不过是想偷偷给你个惊喜,你做什么这样凶?”
卫凛的喉结极轻地滚了滚,没作声。
沈妙舟揉揉被抓疼的手腕,红着一双兔子眼直视向他,气冲冲道:“我不要理你了!”
话音未落,她猛地推了他一把,抬脚就往屋外跑,却骤然被卫凛从后攥住了手腕。
沈妙舟脚步一顿,用力挣了挣,挣不脱。
她心头一抖,感到一阵心虚。
毕竟方才她偷溜进卫凛值房,的确看过那桌案上的密函,金丝笼不过是个幌子。他现在是回过神来,觉得被她骗了,要同她算账么?
不过越是如此,越不能露怯,沈妙舟心一横,转过头扬起下巴,继续气汹汹地问:“你干嘛?”
先发制人,这是她打小闯了祸便会用的招数,应对爹爹百试百灵,就是不知拿来对付卫凛效果如何。
卫凛仍旧沉默,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停了片刻,转而牵着她的手腕往门外走。
他手上的力道比方才轻了许多,步伐也将将好,沈妙舟跟着他毫不费力。
卫凛带着她下了石阶,一直走到院中的那两株梅树前,松开手。
“……做什么?”沈妙舟觉得莫名。
卫凛看她一眼,抬手伸向树枝,收拢梅花上的落雪。
梅枝上的雪簌簌落下,很快,便在他左手掌心里攒起了一个小小的雪堆,落雪莹白,在太阳下折出晶莹的清光。
他拢起长指,稍稍用力,将小雪堆攥成了一个玲珑的小雪球,朝她伸出手。
沈妙舟有点懵,没有动。
“过来。”卫凛低声道。
沈妙舟眨了眨眼。不是罢?多大的人了难不成要和她打雪仗?
她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我不。”
卫凛:“……”
他微微俯下身,拉过她的左手,将小雪球放进她掌心,眉心蹙起:“收指,攥好。你手指烫伤,先冰一阵再涂药。”
掌心一凉,沈妙舟低头看去。
卫凛的指腹因为攥过雪而微微发红,衬得那只手越发清白俊秀,小雪球的外层稍有些融化,结成了微硬的冰晶,指尖贴上去凉凉的,很舒服。
有那么一瞬,沈妙舟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卫凛会有这么好心?
好半晌,她才小小地“哦”了一声。
卫凛垂眼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凤眸中一片晦暗。
方才他已看见,桌案上有关崔家的卷册的确分毫未动,可大同发来的那张密函,却移动了半寸。
可他竟什么都不想问了。
她本就是皇后送来的棋子,怎会没有小心思?早在成亲之初,他便已知晓。
沈妙舟被他看得有点心虚,还有点不大自在,绞尽脑汁,正想挑起个别的话头,忽然一个锦衣卫匆匆走进院中,对着卫凛一拱手,低声道:“禀殿帅,仵作刘仁已到城外二十里,今晚便能到城南驿馆,吴中仁的尸首可要连夜重验?”
来人音量不大,可字句落在沈妙舟耳中,却好似惊雷,她心脏随之狂跳了几下。
卫凛竟寻了仵作,要重验大同府衙的那具焦尸?!
若想查明那具尸首到底和爹爹有无关系,这便是她最好的机会!
卫凛沉吟片刻,下令道:“不急,待他们到驿馆后,再做打算。”
“是。”锦衣卫领命退下。
看来锦衣卫今夜便有可能验尸,时间恐怕有些紧迫,她得尽快去寻那个叫刘仁的仵作。
“夫君……”沈妙舟小声唤他。
卫凛转眸看她。
“我饿了,想去吃醉仙楼的杏仁羊肉和笋鸡脯,可要我给你带些?”沈妙舟腼腆地朝他笑笑。
西沉的日光从檐角洒下来,照亮她的眉眼。她眼角还有些发红,浓长的眼睫上隐约挂着几分湿润,乌黑的杏眸中却笑意明媚,仿若雨后灿烂的天光。
晴日斜照,折射的雪光潋滟晃人眼,卫凛调开了视线,淡道:“不必。”
这回答不出沈妙舟的意料,她欢欢喜喜地和卫凛道别,攥着小雪团,跑进偏厅寻来盈霜和莹娘,三人一道出了衙署,坐上马车,去往城南的方向。
马车行到醉仙楼,沈妙舟点了几样招牌吃食,吩咐七尧给卫凛送去,等将这尾巴打发走,三人便朝着冯记钗环铺走去。
醉仙楼与钗环铺子离得不远,穿过两条巷子,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冯钧抬头瞧见来人,忙快步从柜台后迎了出来,又看一眼沈妙舟身后,见没有旁人跟着,拱手恭敬道:“小主子。”
沈妙舟笑盈盈地同他打招呼:“冯叔。”
冯钧一面侧过身,比手引她们入内,一面低声问:“小主子来此,可是有何吩咐?”
沈妙舟轻轻点头:“是有两件事要寻冯叔帮忙。我搭救了个姑娘,她暂时没有去处,我想着让她先在冯叔这里落个脚。”
说着,她拉过莹娘的手,轻声向她介绍:“这是冯掌柜,这段时日你便暂且住在这里罢,放心,武定侯府寻不来的。”
莹娘很是感激地冲沈妙舟点点头:“我省得了,多谢夫人!”
冯钧招呼来一个打杂的小丫头,让她领着莹娘去后院安置,盈霜见状,也跟着一道去了后院帮忙。
沈妙舟同冯钧走进内堂,将密函的事告知于他,低声问:“冯叔这里可有合身的男子衣物?我要去会一会刘仁。”
冯钧闻言,略微有些迟疑:“衣物自是有的,可现下不知刘仁底细,恐有危险,不如还是让属下去吧。”
“冯叔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的。”沈妙舟缓慢地摇了摇头,眼睫微垂,声音低低的,“况且那是……我一定要亲自去看。”
她虽没有明说,但冯钧知道,自家小主子是怕在北镇抚司里躺着的那位就是驸马爷。
冯钧默了默,沉声应下,转身去给她拿行头。
沈妙舟换好衣裳,小心地将易容卸去,在两侧颌角粘上乔装用的胶蜡,一张鹅蛋脸霎时变成了方正的骨相,再挽一个简单的男子发髻样式,一番装扮后,她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颇为满意。
现在这般模样,除了她爹爹,旁人应当都认不出来。
沈妙舟拍拍手,揣好玉刀,戴上帷帽,悄无声息地走出后院角门,沿着羊肠胡同,朝城南官驿而去。
先帝为了交通信息便利,在京师周边增设了十余个官驿,故而城南这处旧驿便冷清了许多,驿站的马厩里只栓了几匹马,正无精打采地嚼着草料。
官驿二楼的天字号房的净室里,刘仁脱去衣物,迈进浴桶,身子浸入温水的一瞬,不禁心满意足地长长喟叹了一声。
这十余日来,他自应天府一路奔波至京师,昼行夜宿,别说沐浴了,连如厕的时间都极是仓促,哼,那两个锦衣卫哪里算是护卫,依他看,那就是催命的小鬼,顶头阎罗一发话,这小鬼可不就拿着勾魂索来押他这个苦命人了!
冬日里天黑得早,还未到酉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净室中光线也越发昏暗。
“阿福,进来掌灯。”刘仁惬意地闭着眼,扬声朝门外唤。
未几,净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带起一阵微风,净室内垂挂的帷幔轻柔鼓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