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舟脚步一顿,撑着树干,回头看他。
“他在我手里。”卫凛脸色惨白,咬牙撑起身子,断断续续道:“你,随我……回去……”
既已撕破脸皮,还能放心随他回去么?沈妙舟心存警惕,不肯直接同他交底,“吴中仁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里四处,都是我的人。”他不答话,只艰难地喘息着,“你走不脱。”
抬眼望去,远处果然有杳杳的火光,其间还夹杂着人声,似乎正向这边围拢过来。
身上湿衣渐冷,再过些时候便要结冰,手脚很快就会被冻僵,到时逃也逃不远。
犹豫片刻,沈妙舟费力地走回到卫凛身边,抽出他腰间佩刀,抵上他喉间,轻哼道:“以你为质,我不信出不去。”
“以我为质?”卫凛瞥了眼喉间刀刃,又缓缓抬头,目光落到她脸上,冷得如寒冰般瘆人,“倘若他们不放行……你便杀了我么?”
第33章 合作
夜风簌簌, 穿林而过。
那柄不知喂过多少人血的绣春刀在月色下折出冷冽的寒芒,凉凉倒映在卫凛漆黑的瞳仁中。
他的目光里像是还有别的什么情绪,没来由地, 沈妙舟被他看得心里一抽,竟有几分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你可要杀我?”
她手中的绣春刀锋锐无匹, 卫凛刚一说话,喉间滚动,触及刀刃, 只一瞬,肌肤便已被轻易地割出一道浅口。
细密的血珠迅速渗出来,顺着喉颈的肌理缓缓滑向中单领缘,伴着细微的刺痛,淌出一线温热的触觉。
卫凛却似浑然不觉, 凤眸紧紧逼视着她。
风吹林动, 沈妙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鬓角的冷汗滚下来,坠落在她手背, 无端激得她心头一颤。
隔了好一会儿, 沈妙舟别开视线, 抿了抿唇,“他们不会不放行。”
身旁的枝桠被寒风吹动, 窸窣轻摇,林外人声渐近,二人间却好像静得落针可闻。
卫凛忽而冷笑一声,凤眸微眯:“你且试试。”
话音未落, 他竟反握上她持刀的手,带着她猛地向自己颈间抹去!
这动作来得猝不及防, 沈妙舟登时大骇,急忙挣开他的力道,向后收刀,“卫凛你疯了!”
她已经竭力躲避,可刀刃仍是在卫凛颈间一带,划出了一道细长的伤口。
简直就是疯子!
看着那道血痕,沈妙舟仍心有余悸,半晌回不过神来,胸膛急剧地起伏着,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卫凛却神色平静,长指迅疾一伸,正正点中她后颈。
“啪”地一声闷响,绣春刀砸到泥雪地上,沈妙舟只觉身上酸麻,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跌了下去,被卫凛抬手稳稳接入怀中。
**
树林深处,眼见搜寻的人已不再追来,陆烽微松了一口气,脚步稍停,低头看向手中搀扶着的陈令延。
见他一张脸白得吓人,满头都是冷汗,陆烽心下微焦,关切道:“少爷,身上好些了没有?”
“死不了。”陈令延缓了两口气,颤着手指向林中的方向,怒道:“方才卫凛那厮摆明是落了单,咱们手里还有火铳,烽叔为何偏要拉着我走,不趁机取了他狗命?”
陆烽叹道:“少爷,咱们这回中了卫凛那小子的奸计,那几杆火铳能将他暂且吓退就已不错了,更何况姓刘的阉狗有令在先,你身上的奇毒还指着他的解药,大人就留下你这么一点骨血,倘若有个什么闪失,我便是死了也没脸下去见他!”
陈令延阴恻恻道:“那点毒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杀了卫凛,我死也瞑目!”
“杀他倒也不必急在一时,且先让他吃些零碎苦头。”
陆烽一面说,一面搀着陈令延往前走,“崔家虽然犯了事,可崔缜不明不白地死在诏狱里,那群死硬骨头的酸腐文人向来聒噪,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不把卫凛往死里参才是怪事。再加上崔缜在国子监素有威望,只需在其中周旋一二,让国子监里气盛的学子们闹起来……”
陆烽冷笑一声,“像他这种当刀子的,只要逼到一定地步,圣上自然要折刀以平众怒。”
陈令延神色忽地一僵,双拳攥得咯咯直响。
陆烽发觉自己失言,心下暗悔。当年陈家满门获罪又何尝不是因此而来?
他急忙另挑起个话头:“现下当务之急是从刘阉那里弄来解药。宁王性子阴鸷,你这样受刘阉挟制,帮他做事不是长久之计。”
“若能将吴中仁劫到手,咱们就有了先机。只是要想从卫凛手上夺人,当真不易,还需得从长计议。”
陈令延沉默半晌,忽然开口,“烽叔,卫凛对他那个夫人,似乎颇为上心,不妨用她相挟,跟卫凛换人。”
陆烽拧眉:“怎会?皇后硬塞给他的一个棋子罢了,如今崔家败落,那女子恐怕也没多少时日好活。”
“不会。”陈令延摇了摇头,目光森然,“前晚我在灯市口巷看见他带那女子去吃面,那处面摊其实有些不同,他若不是对那女子有几分上心,断不会带她过去。”
闻言,陆烽神色一振:“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
陆烽仍有些迟疑,沉吟道:“如此说来,这法子倒有几分可试,只是依卫凛那个淡漠性子,想要他为个女人妥协,恐怕……”
陈令延截断他的话头,不耐道:“左右都是个难,不试试怎知道成不成?”
陆烽凝眉思量片刻,终于点点头,肃容应好,“那便如少爷所言,咱们权且一试。”
**
隔日,卫府。
长廷取来金创药,给卫凛肩头的伤处换药,刚刚缠好细布,余光又瞥见他喉结上那圈隐隐见血的牙印,立刻默默地垂下眼,硬着头皮装没看见。
看那大小和齿痕,明显是女子咬的。
其实他也不知自家主子明明是去追夫人,怎么变成了领个陌生女子回来。他带人寻到林中时,就见自家主子紧紧揽着那女子,两人昏在一处,衣衫湿透,很是凌乱。
若说那女子是刺客吧,主子却把她安置在夫人的主屋里,可若说那女子是旧识吧,主子偏又让人严密看守,像是生怕人跑了一般。
这两日里,因为崔缜的事,言官们的弹章如雪片般地一封封递到了御案之上,个个跟疯狗一样追着他家主子咬,今日早朝散后,老御史乍一看见他家主子喉间那个牙印,更是险些没气得厥过去,什么“狼心狗肺、沉湎声色、不知廉耻”的叱骂之言不要钱似的往外砸。
长廷知道自家主子身处这个位子,遭过的骂早已数不胜数,但是被骂“沉湎声色”,属实是破天荒头一回,最奇的是,他主子竟还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样。
实在古怪得很。
“公子,姜汤好了,喝些驱驱寒。”荣伯敲了敲门,端着一个瓷碗走进来,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长廷回过神来,上前从荣伯手里接过瓷碗。
“嗯。”卫凛掩好衣襟,松松披了件玄色大氅,抬头看见他手中的姜汤,目光略一沉吟。
长廷心领神会,轻咳一声,给荣伯递了个眼色:“荣伯,这姜汤给主屋送去一碗没有?”
“……没有。”荣伯好像忽然意识到点什么,忙道:“我这便送去。”
说着,他转身就要出门,却被卫凛从后叫住:“不必了。”
长廷和荣伯都微微一怔,稍感意外。
卫凛又道:“去醉仙楼订一锅杏仁羊肉,再另盛碗慢炖的羊汤,给她送去。汤里撒些细碎的椒粉,加几滴老醋,不要放姜。”
荣伯知晓羊肉驱寒的效用也是极好的,于是愣愣地应下,退了出去。
长廷听得暗暗咋舌,只觉主子最近真是越发莫测,自己这个第一心腹也有点摸不清他的心思了。
“昨晚带回的那两个活口,招了没有?”卫凛忽然问道。
长廷摇了摇头:“还不曾。”
卫凛凤眸中泛起寒意:“用杀手楼的法子拷问,仔细下手,留一口气,看他们是否识得这些手段。”
长廷一个激灵,拱手道是,转头便领命而出,差点和匆匆前来通禀的门房小厮撞个正着,好在长廷武艺上佳,急急让开一步。
门房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长廷哥。”
长廷咧嘴一笑,“外头怎的了,这般着急?”
门房向卫凛恭敬一礼,对二人道:“府外有一人自称是夫人义兄,求见大人。”
长廷愣了愣,回头看向卫凛,“主子,属下帮您打发了?”
“不必。”卫凛轻轻牵了下唇角,“他来的正是时候。”
沈钊昨夜和客栈外埋伏的杀手缠斗了半晌,等他终于寻到空隙脱身时,四下早已不见沈妙舟的踪影。
他循着雪地上的痕迹一直追进密林深处,来来回回找了一整夜,却什么都不曾找到,越找,心下越凉,直到天色渐亮,他心中只剩一丝侥幸,指望着她是被卫凛的人缠住,带了回来,于是只等城门一开,便匆匆赶来卫府探听消息。
沈钊在花厅中等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心下越发焦躁,可拿不准沈妙舟到底在不在卫凛府上,不敢像上回一般硬闯,只能强自忍耐,眼见盏中茶汤颜色愈黄,就要按捺不住时,一道挺拔俊瘦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迈进门来,目光清凌凌地向他望去:“你来此所为何事?”
视线相对,沈钊“腾”地站起来,又暗自后悔没沉住气,顿了顿,故作轻松地道:“啊,没什么,上回我妹子中毒,不知现下身子如何了,我来瞧瞧。”
卫凛神色没什么波澜,“她一切安好。”
“嗯……那便好。”沈钊瞧不出虚实,一咬牙,直接道:“倒还有一桩事。昨晚我与师妹在城外撞见锦衣卫抓人,不小心和她走散了,不知卫大人可曾遇到?”
沈钊一面说,一面紧盯着卫凛神色,生怕他有所作伪,可不成想,卫凛竟认得极为痛快,“她在我府上。”
闻言,沈钊猛地上前一步,神色大喜:“当真?”
卫凛淡淡道:“她是我拜过天地的夫人,自然该当在我府上。”
沈钊脸上的喜色僵住,迟疑道:“你这是何意?”
卫凛忽地一哂,抬眸静静地看向沈钊,“与你走散的,到底是师妹,还是义妹,应当无需我再多言。”
沈钊心头一凛,知道沈妙舟假扮身份已被卫凛看穿,只怕此事不能善了,右手不自觉地按上剑柄,“你待怎的?想扣住她么?”
卫凛目光中渐渐露出嘲弄的意味,“冒名替嫁是欺君大罪,你们应当知晓。”
沈钊神色警惕:“你什么意思?”
“你我不妨做笔交易。”卫凛缓缓道:“倘若事成,欺君之罪皆由我担待。”
沈钊目光微动,“……说来听听。”
“我可以放你去见吴中仁一面,待你要做的事了结以后,回来替我寻个人。”
听闻可以见到吴中仁,沈钊心里微微一动。
可这条件摆明了是对自己有利,怎么听着像他有放水相助的意思?不过再看看眼前这人冷冽淡漠的模样,沈钊暗自啧啧,只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谁不知卫凛行事莫测,手段果决,怎会有意相助?只怕他是另有异谋,说不准他想借自己的手,与劫夺吴中仁的幕后之人周旋,由自己在明,而他在暗,坐收渔利。
只不过不论怎么讲,能见吴中仁一面,寻到些义父行踪的线索,就值当得很。沈钊点点头,又问:“那你要找的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