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了小半个时辰,见他睡得安稳,已无大碍,沈妙舟脑中有两个小人吵起架来。
一个小人说他已经平安啦,性命无忧,再不走等他醒过来只怕又要软禁你啦!
一个小人说他替你挡了这样重的一刀,前些日子还照顾了你一夜,你难道要不管不顾一走了之么?
她本就心软,早前的确因为卫凛蛮横霸道、将她软禁起来而生了不少的气,但在他去救她的那个时候起,什么气啊恼啊就都散了个一干二净。
更何况卫凛刚刚受过刑……
沈妙舟左右为难,犹豫了好一阵,最后终于决定先留下陪他。
长廷感激地看了看她,悄声退出去,引着太医到前院暂住一夜。
屋门合严,满室都安静下来,桌案上一灯如豆,杳杳冥冥,在床头洒下一小团昏黄的晕光。
沈妙舟坐在脚踏上,看着烛光穿过他长而浓的睫毛,在俊瘦苍白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不见平素的冷冽,倒是显出几分少年郎的温软无害。
卫凛这张脸,真是处处都生得极好。
就是人总冷冰冰的,从来不曾开心地笑一笑。
或许他也曾笑过,只不过她没见到而已。
忽然想起荣伯曾说过,他少年时很喜欢笑,笑起来右颊边还有一个小酒窝。
鬼使神差一般,她悄悄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在他颊边轻轻地,戳了一下。
手感很好。软软的,有点凉。
然而不待她多摸两下,卫凛似乎有所察觉,眉心轻蹙了蹙。
她做贼心虚一般,飞快地撤回手指,心脏啵啵急跳。
好在卫凛再没有其他反应,睡得依旧很沉。
沈妙舟松了一口气,又暗暗觉得有趣,乐此不疲地戳了好几下,甚至还捏了捏,把卫凛的脸颊都玩红了一小块,直到后来觉出些困倦,这才打了个呵欠,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想去床尾抱一床薄被,到竹榻上歇息一会。
然而她脚下刚刚一动,卫凛却好似突然惊醒,长睫颤了一颤,睁开眼来。
四目相对,有种捣蛋被抓包的心虚,沈妙舟耳尖登时一热,过了一会,支支吾吾着问:“……卫凛,你,你是不是很疼?太医留了止痛的丸药,我去拿给你吃。”
说着,她转身就要去桌案上拿药,却被卫凛从身后叫住:“……不疼。别去。”
怎么可能不疼呢?夜深人静,他隐忍微沉的喘息声越发清晰,听得人好像被细针刺进骨头缝里一样生疼。
沈妙舟心里不太好受,犹豫了一阵,忍不住小声问:“你既受了杖刑,又何必亲自来救我呢?我原都没想过你会来的。”
卫凛眼睫微垂,低低地喘息着,语气中带了点轻嘲,“我若不去……那柄匕首就该插在你身上了。”
你如何受得住。
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沈妙舟心里一紧,小小声道:“多谢你啦。”
沉默片刻,卫凛忽然低声道:“上来。”
上来?上哪去?沈妙舟一愣,茫然地眨了眨眼,“……嗯?”
卫凛看她一眼,无奈道:“困成这副模样,上来歇息。”
沈妙舟呆了呆。
和他歇在一张榻上么?好像不大妥当罢……
她支吾着拒绝:“我还是去睡竹榻好啦。”
卫凛呼吸微沉,声音中透着虚弱疲惫,显然已有些吃力:“不是说要谢我?竹榻太远……”
见他额头冒出大片冷汗,沈妙舟有点犹豫,竹榻好像是远了些,夜里若是他有什么事情,她未必能知晓。
似乎是见她仍未动作,他低哂了一声:“难道还怕我做些什么不成?”
嗯,伤成这个样子,应该确实做不成什么。
而且也打不过她呀。
沈妙舟早就困得发晕,便也不多犹豫,只脱下一层外衫,蹬掉了鞋子,小心地越过他两条长腿,爬进床榻内侧,老实躺好。
卫凛似乎很是满意,轻轻勾了下唇角。
然而她躺下后反倒越发精神了。
烛火杳杳透过帷帐,周遭朦胧得仿佛笼了一团薄雾,逼仄昏暗的环境让人的感官无限敏锐起来,她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甚至还有她莫名紧张的咚咚心跳。
说不清缘由,脸颊渐渐热了起来,沈妙舟觉得自己需要说些正经事,于是想了想,轻声问:“卫凛,我能问你件事么?”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五年前,杀手楼真的是在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么?”
沉默了很久,卫凛疲惫沉哑的声音在朦胧中响起:“怎么提起来此事?”
虽然对于他出身杀手楼这件事,彼此早已心知肚明,但这倒是她头一回正面和他谈论。也不知什么缘由,她就觉得有关杀手楼的事,卫凛不会欺瞒于她。
沈妙舟抿了抿唇,还是没有把自己认出陈令延、曾在相国寺见过他的事说出来,只模糊地一带而过:“劫走我的就是杀手楼的人。我在想,如果杀手楼已经彻底覆灭,那他又是怎么回事?”
“死的只有楼主从渊……和誓死效忠于他的那些人……”卫凛匀了一口气,低声回答。
也就是说,当年从渊被杀,杀手楼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时隔多年后,又有人重新训练了一伙杀手,其中就包括陈令延。他在家中剧变后,为了报仇而投入杀手楼门下,这便很说得通了。
那重新训练杀手的人会是谁?最有可能的应该就是曾在楼中作乱,杀了从渊的那人。
沈妙舟转过头来,在昏暗中望向他,小声问:“那五年前,杀手楼为什么会生乱,又是谁杀了从渊,你知道么?”
卫凛很久没有答话。
久到沈妙舟有点心慌,不知他是昏昏沉沉间睡着了还是伤重晕了过去。
“是我。”
寂静的帷帐里,沙哑低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似乎带着浓浓的倦意和某种隐忍的厌憎,“杀手楼灭门,是我做的。”
沈妙舟愣了愣,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在杀手楼掀起惊涛骇浪、杀了从渊的,原来竟就是卫凛?!
但转念想想……似乎也只有他才有这个本事。也怪不得,当初他误以为她是杀手楼的人时,会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来捉她。
那重新组建杀手楼的便是另有其人了……
桌案上的灯烛燃了半夜,无人去剪掉灯花,帷帐里越发得昏昧,眼前人修长清瘦的身形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沈妙舟忽然想起密探报来的消息,五年前他在淮安重伤濒死,只剩下了一口气,被陈宗玄救下后,生生将养了大半年才能下榻。
若不是厌极了无穷无尽的杀戮,怎么会不惜忍受逍遥散的折磨、哪怕是以命相搏也要从杀手楼里挣出来?若不是恨到极处,又怎么会如玉石俱焚一般要与整个杀手楼同归于尽?
可是刚刚从那种鬼地方逃出来,又成了神憎鬼厌的锦衣卫,不管他愿是不愿,手上总归是积了数不清的血,能比在杀手楼中好过多少呢?
——“我是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晚在北镇抚司外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
沈妙舟忽觉心里发闷,莫名地想要说点什么。
“卫凛。”犹豫一阵,她小声唤他。
“嗯。”他应得很快。
她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不由得沉默下来。卫凛也不催促,帷帐里只听得见两人细细的呼吸声。
静了好一会,她轻声咕哝道:“要是小时候,我在杀手楼里遇见过你,带着你一起逃出来就好了。”
或许你就不用做锦衣卫,也不用再杀人了。
第41章 澄冰
卫凛呼吸一顿, 缓缓转头凝望向她。
视线相对。
光线昏沉,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见一双黑亮的眸子, 仿佛给帷帐里都染上了细碎星光。
胸腔里好像有什么地方在悄悄涨满。
他喉结滚了滚,似乎欲言又止, 可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这样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声, 她竟不知何时睡着了。
若不是方才看见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简直要以为她在说梦话。
小骗子。
好半晌,卫凛无声地勾了下唇角,合上双眼。
身上伤口阵阵发疼,但用过的汤药里有安神的效用, 他这一夜半睡半醒, 渐渐陷入一场混沌纷杂的梦境。
“……快跑!哥哥!你快跑啊……”
“……胆敢叛逃,这就是下场!”
“别轻易弄死了,这些手段都给他过一遍, 看看谁还敢作乱!”
温热的鲜血从额上淌下来, 糊住了视线, 眼前一片猩红,带着倒刺的鞭子从耳畔唰地抽过, 几滴血珠混着些许破碎的皮肉飞溅到砖墙上,阴恻恻的声音在身前逼问:“你把那小女娃藏哪去了?再不说就上水刑!”
手足被强行缚住,有人死死扼住他的后颈,猛地按进水中, 冰冷肮脏的液体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刺得双眼生疼, 又汹涌着灌进耳道,呛进鼻腔心肺,窒痛得他胸膛都快要炸裂开。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逃脱,又逃向何方,仿佛一头困兽,混乱不堪的记忆最后只剩下杀戮,锋利无比的刀刃割开人的喉管,一腔腥甜黏腻的热血喷薄而出,直溅了他满手满脸,那腥血奔涌无尽,呼啸着呛灌进口鼻,仿佛水刑一般憋得他无法呼吸……
“你不是不肯杀人么?”
“哈哈哈哈还不是动手了?”
“她才六岁!只是个孩子啊!卫大人,我求求你求……放过她吧!”
“甘为鹰犬,不得好死!”
“……二郎,你太让爹失望了。”
“我家二弟向来光风霁月,怎会是你这般模样?”
“你手上沾染了多少孽债,还数得清么?卫大人!”
爹……大哥……先生……
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