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思量这件事已有些日子了,原本觉得女孩儿多在家中养着才好,可在他被萧旭暗算的那段日子里,旁的什么都不怕,唯独挂念这个宝贝女儿,总是懊悔遗憾不曾提前为她择个夫婿,一想到自己若是死了,天地之大,就要留她孤零零一个人,心里便如油煎火烤。
沈妙舟心口忽地一揪,不大自在地别开眼,“……我哪有什么喜欢的郎君呀。”
沈镜湖见她这般神情,思量片刻,试探着问:“当真没有?若是有,家世样貌差些都不打紧,只要你喜欢,爹爹便允。”
沈妙舟含混道:“真的没有……”
沈镜湖沉吟半晌,又问:“那你觉得阿钊如何?”
沈妙舟一呆。
马车外,沈钊正好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大串红艳艳的金刚果,那是他方才去盛水时意外瞧见的,在这寒冬腊月里简直稀罕极了,他当即便折下好大一枝,喜滋滋地想拿给沈妙舟尝尝,却没想到恰好听见这问话。
沈钊呼吸微微一滞,正欲去敲车厢的右手也僵停在半空。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静得仿佛只能听见胸膛里越来越响亮的心跳声,等到他指尖微微发凉时,终于听见她哭笑不得地说:“什么阿兄如何?阿兄就是很好的阿兄啊,和我亲哥哥没什么两样的。”
心脏忽然顿住,又急剧地下坠。
好半晌,沈钊低头无声地笑了一下,抬步向远处走去,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苦涩。
他又不傻,当然看得出来般般对那个姓卫的很不一般,甚至于她这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
不过他也不急。
总归不管怎样,这辈子他还是她的阿兄,是她的亲人。
嘿,论起先来后到,谁也越不过他去。
晌午休整了一个多时辰后,一行人继续赶路。
很快行至宁州境内,离庆阳府还有一日多的脚程,沈妙舟刚想吩咐柳七驱车稍稍快些,却听见“吁——”一声,柳七忽然勒住马车,扬声斥道:“什么人?”
沈钊警惕的声音也随即在车外响起:“你这道士,拦路想要作甚?”
沈妙舟心一惊,忙推开车门向外看去。
只见一个戴了面具的男子正对着他们,站在马车前十余步的位置,穿一身墨青色道袍,身形高大英武,气度好似渊渟岳峙,显见是积年习武之人,却不知是敌是友。
正迟疑间,那道人抬起手,慢慢摘下了脸上的面具,朝众人朗朗一笑,调侃道:“怎的,这就认不出我了?”
看清那张脸的一瞬,沈钊登时愣住。
沈妙舟也惊呆了,杏眸瞪得溜圆。
虽然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但他笑起来和阿娘极为肖似的神态,亲切和蔼中又隐约带着一丝贵气威严,她怎么会认不出来!
“舅舅!”沈妙舟惊喜唤道。
祁王点了点头,笑着瞧她,“我们般般都长这么大了。”看了片刻,又叹道:“长得越来越像你阿娘了。”
沈钊和柳七回过神来,忙翻身下马就要行礼,却被祁王随手拦住,“不必多礼。”
沈镜湖听见外面的动静,忙道:“是承琮来了?”
祁王一笑,唤了声“姐夫”,撩起道袍,登上马车,随意寻了个位子坐下。
最初的惊喜很快平复,沈镜湖不由得生出些担忧,压低了声音问:“你怎的来了?这太冒险了!”
闻言,沈妙舟也望向祁王,她这个舅舅素来重情义少权谋,此处并非庆阳境内,他私出封地,若是被有心人撞见难免麻烦,简直就是送把柄给皇帝找茬。
祁王不以为意,懒懒道:“我收到你们的信,还怎么安心等得住?整日里在道观里窝着,实在是憋屈。怕什么,暗处还有我带来的人手,咱们回庆阳安全得很。”
“至于我那大哥,他既然知道了遗诏的事,多半是又想动手又心存忌惮,八成会借着二月千秋寿诞的名头,召我入京寻麻烦,左右也不差这一桩。”
说着,他唇边溢出一丝冷笑,“姐夫,我忍得够久了,金水河里的王八都没我能忍!也是时候和我这位好哥哥,还有萧旭那个小畜生算个总账了。”
他说的倒也在理,沈镜湖点点头应了下来,“也罢,等回到庆阳,咱们再细作打算。”
又走了一日半,众人总算平安抵达庆阳祁王府,安顿下来。
隔日午后,祁王吩咐庖厨预备了丰盛的席面,接风洗尘。
连着奔波了数日,到此刻总算能放松下心神,一家人坐在一处用饭,说说笑笑,气氛极是松快。
宴至半途,一名内侍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急声道:“王爷,王爷!府门外突然来了个生人,那人背上中了好几根羽箭,伤得满身都是血,只说了一句话就晕死过去了,小的也没大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只隐约听出了‘瓦剌’二字。”
“瓦剌?”祁王神色一肃,放下筷箸,大步向外走去,“走,去瞧瞧。”
沈妙舟也起身跟了上去,等快步走出府门,看清地上那人的样貌时,她顿时惊住——
陈令延?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54章 身份
王府门口瞬间忙乱成一团。
沈妙舟看着地上的人, 心中惊疑不定。
陈令延竟是自投罗网到祁王府了么?他是当真来报信还是另有图谋?和他同行的十来个随从呢,怎么就他一人重伤来此?
她下意识便向四周望了望,却不曾见到旁的人影行踪, 正迟疑着,那边祁王已经招呼人去良医所请医正过来, 又叫了两个内侍将陈令延抬进府里。
沈妙舟忙道:“舅舅,这人和萧旭有关系,或许来者不善。”
祁王闻言一愣, 沉吟着抓了把胡子,点头应好,“舅舅知道了。”
说着,又给她指了指地上的人,“只不过这小子身上的伤确实不大寻常。你瞧, 他所中流矢的箭尾都是鱼鳞铁环, 这种箭只出自瓦剌蛮子的前锋精锐,恐怕事涉前线军情,无论如何, 先把他救活了再说。”
陈令延被安置进前院厢房, 王府当值的医正很快背着药箱赶了过来, 匆匆上前检查了一番伤处,随即攥住箭杆, 先将箭尾剪去一截,又招呼一旁的内侍:“药箱夹层里有麻沸散,快拿出来给他和酒服了。”
内侍忙听令照做。
片刻过后,约摸着药力已经散开, 医正用细布按住箭矢入肉之处,正要拔箭, 忽见陈令延整个人不住痉挛起来,猛地挣开了医正的手,喉咙中呜呜地发着凄厉的呻.吟。
变故生得猝不及防,众人都是一怔。
陈令延被剧痛唤醒,口中断断续续说着不成句的话:“瓦剌……瓦剌兵袭……”
祁王上前一把摁住他,急道:“小子,你遇见瓦剌蛮子了?在哪儿?快说!”
陈令延神志不清,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满头冷汗直流,沙哑着嗓子不停呜咽,“疼,我疼……药,解药……给我……”
医正也不知这是什么症候,完全失了章法,祁王只得叫人去请沈镜湖过来瞧瞧。
很快,沈镜湖坐在素舆上,由一个小内侍推了进来。
他已大致听过内侍的回报,用左手探了探陈令延的腕间,只觉脉象浮沉奇诡,是中毒之相。
沉吟半晌,沈镜湖大约有了一个猜测,“若是我没料错,他体内应当是种了奇毒逍遥散,方才被曼陀罗和乌头的毒性引动,故而发作起来。配一剂寒食散给他用下,直接医治外伤,麻沸散用不得了。”
祁王点头应好,吩咐人去办了,屋内一众内侍忙乱起来。
沈妙舟站在旁边,却听得微微一怔,还没想清脑中模糊的念头是什么,已经脱口问了出去:“爹爹,乌头会引得逍遥散毒发么?”
沈镜湖闻言看向她,只当她是好奇医理,便点了点头,耐心地为她解释:“不错,医书上确有这样的记载,逍遥散虽是奇毒,却更是克毒化毒的奇药,麻沸散中主料乌头的毒性被他体内的逍遥散克化,便会失去效用,进而引得他毒发。”
“传闻南楚之地因为毒瘴蛇虫横行,曾有黑心药商坑拐孩童,给他们种下逍遥散,养作药人,倘若有人不慎中了蛇毒,便给药童也喂下同样的蛇毒,等完全克化后再以血作药,千金贩出,以谋取巨利。”
说到此处,沈镜湖颇觉残忍,停下来不再细述,沈妙舟却听得心中一片冰凉,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中了逍遥散便可以克化奇毒,再以血作药,为他人解毒。
爹爹说过,七品红世间无药可解。
可是秦舒音竟然那样轻松便救回了她爹爹。
她想起秦舒音身上鬼蒟蒻的气味,想起那日秦舒音登上马车时的欲言又止。
沈妙舟忽然有些腿软,下意识伸手扶住身旁的桌案。
她原以为至多是卫凛借旁人之手送来灵药,虽然价值必然不菲,但总归也算不上多么难以偿还的东西。
可是这灵药,这灵药……难道竟是他自己的血么?他受了那样重的一刀,又服下这般凶险的奇毒、再放了血去救她爹爹?
便是有再多的血,又怎么经得起这样洒呀!
更何况,逍遥散发作起来有如摧肝断肠,会有多疼,她是亲眼见过的,卫凛一身的伤……他怎么受得住?
他这是拼了自己的命不要,去救她爹爹啊。
心头突突地跳,沈妙舟用力攥紧了桌角,鼻子止不住地泛酸,眼眶烧热,泪意直冲上来,心中骤然一阵绞痛。
沈镜湖看见她神色不对,忙问:“般般,你怎的了?可是这屋里血气太重,让你哪里不舒服?过来,让爹爹看看。”
沈妙舟心乱如麻,恍若未闻。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只觉在这里憋得胸口越发闷疼,片刻都不想再多待,匆匆起身出了屋子,一路跑回到自己房中。
屋门一合,眼眶便湿了。
脊背抵在门板上,身子不受控地发软,一点点地向下滑。
脑中一片混乱,她几乎不敢想,偏又忍不住去想,卫凛现下伤得怎样了,他……还活着么?
可脑中又有一个声音在说,卫凛他效忠皇权与她为敌,何必再念着他的好呀?
两个念头不停地来回撕扯,一股说不清的酸涩和委屈堵在心口,涨得她心里生疼,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不知过了多久,沈妙舟抹了抹脸,终于强逼着自己狠下心来,不要再去想他。
半点都不要。
晚间用膳时分,沈镜湖来寻她,饭吃到一半,却见她仍是心不在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般般,你是不是有心事?”
沈妙舟闷闷扒饭,头也不抬,只说自己没事。
沈镜湖不放心,还要再问,却被她含混地岔开话头:“爹爹,陈令延……就是中箭那人,他怎么说?是瓦剌要来袭扰边镇么?”
沈镜湖点了点头,说正是,“他说宁州镇守太监刘安通敌,暗许瓦剌人在宁州外围劫掠钱粮百姓,而他不小心撞破了刘安和瓦剌人往来,这才被一小队瓦剌骑兵追击,侥幸逃得性命。”
好半晌,沈妙舟闷头嗯了一声,也不再追问。
因着陈令延来报的这桩军情,祁王和沈钊都忙碌起来,自打数年前祁王妃故去后,府中没有什么女眷,中馈杂事便都由祁王亲自处理,如今他顾不上诸般日常琐事,干脆就交给沈妙舟帮忙打理。
原本在京师的时候,公主府里一应庶务就都是由她一手管着,如今操持起王府日常倒也不算为难,更何况王府人口简单,用度节省,三两日下来已是得心应手。
这日王府的总管太监禀过开支杂事后,又奉上来一柄长剑,道:“郡主,前些日子,王府来了一个自称王爷旧部故人的书生,那书生送上这柄剑,说是先征北将军卫清昀留赠胞弟的遗物,想请王爷代为葬入卫家二郎的衣冠冢。”
“只是年头日久,王爷瞧着剑鞘上有些损伤瑕疵,便命寻了匠人去修补完好,今日刚刚修好送来,您瞧着,是先收进库房,还是趁着年节祭扫直接入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