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沈妙舟答话,远处寒芒闪过,“咻——”的一声,箭矢破空发出尖锐的嘶鸣,沈妙舟侧身一躲,顺手接住向她射来的这一箭。
正要将铁箭反掷回去,余光不经意扫过箭尾,沈妙舟不由一怔。
这是鱼鳞铁环的箭尾,她舅舅说过,是瓦剌前锋精锐才会用的箭。
可是瓦剌的前锋精锐不是在宁州被陈令延撞见的么?怎么会突然袭扰几百里之外的兴德?
此处明明远不如宁州富庶。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骤然闪过,沈妙舟脸色一变,心头突突直跳。
今夜瓦剌人来得太过蹊跷,行事也与以往不同。
以往瓦剌寇边求的是钱粮女人,可今晚他们显见只是意在杀人,并不抢掠钱财。
与其说这是纵兵劫掠,倒不如说是想尽快控制住整座城池,不让向外传出半分消息。
兴德县是个小城,人口不算太多,但位置极为重要,再往北就是偏头关险隘,易守难攻,瓦剌主力绝难越过,可若是小股前锋精锐声东击西,假借在宁州袭扰,实则取道兴德,出其不意地与关外主力腹背夹击,攻破偏头关便绝非难事!
而偏头关一破,瓦剌铁骑就可绕开大同宣府这些重镇的防御,长驱京城,如履平地。
想通这一关节,沈妙舟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将箭簇递给柳七,飞快地道:“瓦剌人只怕是要里外夹击偏头关,我来拖住院里剩下的这几个,你趁乱潜出城去,拿着箭簇,给偏头关的守军报信,让他们警戒,要快!”
柳七想也没想就拒绝:“不成!郡主,我是公主府的家将,就是天塌下来了我也得先护着您的周全,瓦剌鞑子凶残嗜杀,我断不能把您一个人留这!”
说话间,沈妙舟又劈开两支射来的羽箭,急道:“如果瓦剌攻破了偏头关,后果不堪设想!我总能想法子自保的,没时间了,你快走!走呀!”
柳七咬了咬牙,不肯动步:“郡主!”
沈妙舟抬手抹掉脸上的血迹,火光在她乌润的杏眸里灼灼闪动,“咱们公主府出来的人,个个都有我阿娘的风骨。我一人的安危事小,数万万将士百姓的安危事大,柳七,我知道你不会分不清的。”
柳七眼眶一酸,终是狠心攥紧了箭簇,朝她一抱拳,低低道了声“郡主保重”,便往后退去。
沈妙舟格开一个瓦剌兵的弯刀,回头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微翘起,笑盈盈道:“知道啦!你也保重,要活着回来,我可还等着喝你成亲的喜酒哪!”
柳七重重应了一声,一咬牙,趁乱翻过院墙,遁入夜色。
先闯进来的几个瓦剌兵很快死伤殆尽,趁着间隙,院中还活着的人忙互相搀着走到地窖前,沈妙舟拉开木板,帮忙扶着众人一一钻了进去,最后剩她自己时,掌柜娘子从里面伸手来拉她,沈妙舟却只低声道:“藏好,轻易不要出来!”说着便要关合地窖盖子。
掌柜娘子一急,忙扯住她衣袖:“傻小子,听阿姐的话,别和狗鞑子硬拼,快进来!”
店家和其他人也纷纷小声应和:“是啊是啊,这里面还能藏得下人,赶快进来吧小公子!”
沈妙舟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我还有要紧事去做,你们多加小心。”说完就合上木板,站起身来。
已经有瓦剌残兵回去叫援,她将这边动静闹得越大,引来越多瓦剌人的注意,柳七就越容易避开耳目,潜出城去报信。
她不懂行军打仗,更不知自己的猜测是对是错,但她知道,只要有万一的可能,就绝不能坐视不理。
身后是她阿娘和数万将士曾经用命护住的河山,是她生长的故土,是无数黎民的身家性命。
她是先帝钦封的郡主,食天下万民之禄,就有责任护卫天下万民的安危。
哪怕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只要能拖得一刻,便是一刻。
沈妙舟擦净玉刀上的血迹,手腕翻转,刀身映出一双清亮坚毅的杏眼。
北风如刀,大雪扑面,她越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向外走去。
第57章 沈还
正在街巷上搜检的其余的瓦剌兵已得了信, 领队之人一声令下,七八个凶恶的蛮兵自门外一涌而入,在夜色里杀将过来。
这些瓦剌人个个生得高壮粗蛮, 烟火惶惶,照着他们狰狞的神色, 凶煞似恶鬼修罗。
沈妙舟身形单薄,在一众虎狼般的蛮兵跟前,更显纤弱, 寒风猎猎,吹得她衣角飒然翻飞,火光倒映在她的眸子里,灼灼逼人。
见瓦剌兵的弯刀当空砍来,她借着身法轻灵, 在刀下一矮身, 人已轻跃出去,利刃一晃,顺势反划过其中一人的脖颈。
热烫的血液喷薄出来, 溅了她一脸, 那瓦剌兵还不及反应, 就已倒在了遍地落雪之中。
她没有停留,在几人当中撕开了一个空隙, 足尖轻点,直奔门外那个小头领模样的人而去。
擒贼先擒王。
那人使一长柄大刀,反应也是极快,像是怒骂了一声什么, 寒光一晃,刀锋已挟势横劈过来。
沈妙舟看出那人膂力非常, 刀势万钧,便知自己绝无法正面相抗,当即向后折腰一避,刀刃破风,堪堪从她鼻尖擦过。
不待那人长刀收回,她已借势后翻,右手的三根乌头针朝他急掷而出。
乌头针本就细小,此处风紧地阔,更难察觉有暗器射来,瓦剌头领只凭本能地抽刀回防,却还是被两根乌头针射中面门。
见他动作一凝,沈妙舟趁势而上,一刀刺入那人喉头!
身侧又有敌兵扑上,沈妙舟从那头领的喉咙拔出玉刀,刀尖带着血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她一个旋身,反手刺入来敌的颈中。
她虽有在杀手楼的习武底子,多年来也一直没有扔下过身上的武艺,但终究还是养在锦绣堆里的少女,力气上敌不过粗蛮男人,故而专走轻灵变幻的路子,身法求快,只攻咽喉。
短短片刻,算上那头领,她已折了三四个瓦剌兵,又借着地形,在街巷中与他们周旋。
只那些瓦剌人当真悍勇,见头领倒地也不退缩,反而是越战越勇,看不清是何人发了讯号,只听一声尖锐的鸣镝声撕裂空气,越来越多的瓦剌兵如饥饿的狼群一般,从四下里追了过来,紧紧咬着她不放。
眼前人影晃动,身后再无去路,到处都是形容狰狞的瓦剌蛮兵,沈妙舟的手上身上都沾满了血,湿滑黏腻得让她快要握不住刀柄,胸腔里控制不住地泛起阵阵恶心。
她以前不是没和人动过手,也打过蟊贼斗过盗匪,但从未沾染过这么多人命。今日全凭起初的一口气撑着,到此刻已经差不多濒临极限。
雪越下越大,鬓边的头发有些散乱开,来不及捋好,斜刺里突然伸来一刀,划过她的左臂,血溅了出来,顿时痛得她浑身一颤。
隔着纷飞的大雪,看着又围上来的七八个鞑子兵,她再清楚不过,这样纯粹硬碰硬地对上,自己大约是没什么法子可以脱身了。
拖到现在,柳七应该走远了罢,消息送出去就好。
只是……卫澄冰,我见不到你了呀。
似乎是远处的敌兵也被惊动了,“嗖嗖”声响,数十支利箭四面八方地破风而来,织起一张寒光点点的密网,向她直扑下来。
沈妙舟咬紧牙,反手执刀,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刺入刚刚划伤她的那个瓦剌兵咽喉,旋身一转,又卷进他的怀中,借着那人的尸身挡去大半的箭矢。
却不防一支利箭穿过缝隙直射进来,她躲避不及,只觉腿上传来一阵细微痛意,锋锐的箭尖已穿透鹿皮靴,堪堪贴着她的小腿刮擦而过。
脚下一软,沈妙舟跌坐到墙角下。
箭矢射过一轮,瓦剌人复又围逼上来,她失血愈多,手臂已经麻木到近乎没有知觉,再握不住刀刃,漫天的雪沫子簌簌落满睫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意识也渐渐朦胧。
视线中有寒芒闪过,眼前一柄弯刀猛地迎面斩下来,她也再使不出力气去格开,只能下意识地偏过头,免得刀锋正正对上头脸。
死便死了,可若是被砍中了脸,那未免也太丑了,她才不要。
刀刃落下的一瞬好似被拉得无限漫长。
今日在这里力战而死,她半点都不后悔,这本就是她应当担起的责任,爹爹阿娘若是知道了,也会以她为傲。
可是……她不甘心,还有点委屈。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郎君呢。
在庆阳的时候,爹爹和她说,般般长大了,只要是她认定的,想做什么,去做便是。
于是她一路急着赶过来,只想去见他一面,终究是见不到了么?
可是……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他说呢。
沈妙舟鼻子一酸,眼眶烧热。
可预想中的剧痛却并没有传来。
浑浑噩噩中,突然感觉到地面隐隐震颤起来,竟像是地动一般。
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举刀欲向她砍下的那个瓦剌兵身体忽而定住,一支精钢钢箭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从他后颈猛地贯穿而出!
沈妙舟只觉颊边一热,几滴温热的血飞溅到脸上,激得她下意识偏了偏头。
周围的瓦剌兵突然乱了起来。
火光憧憧,一支数十人的小队自远处策马而来,如出鞘利刃般撕破夜色,大雪纷飞,寒风呼啸,马蹄滚滚如雷,地面随之嗡嗡震颤。
骏马奔驰,直冲入阵,一行黑骑挟着风雷之势扑向瓦剌蛮兵,转眼间便彻底杀穿了他们的队伍,如猛兽撕碎猎物一般,沉默而狠厉,刀刀见血,不给瓦剌人半分喘息的机会。
四周霎时陷入一片混乱。
瓦剌兵在声嘶力竭地吼叫,人影憧憧,落雪纷扬,刀光火光渐渐重叠,模糊。
沈妙舟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好像在远离自己。
似乎有人在叫她,渺渺远远,听不真切。
……是援兵到了么?
太好了。
沈妙舟心神松下,一直撑着的那口气散了大半,许是失血的缘故,眼皮一时沉如千斤,再也坚持不住,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
残存的些微意识中,她似乎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将她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她浑身使不出半点力气,只能顺着力道靠在那人的怀里。
脸颊贴上一片冰凉的衣襟,衣下的胸膛似乎在微微发抖。
明明知道不可能,可在意识渐渐消失前,她脑中还是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卫凛,是你么?
“卫凛……”
鼻头忽然发酸,忍不住地泛起委屈,一滴清泪顺着眼尾滑入鬓间,沈妙舟喃喃了一声,动静微若蚊呐。
这声音落在厮杀呼喊和兵刃相击的混乱嘈杂中,有如细针入海,瞬间便被淹没殆尽,可身下的手臂却好似有一瞬的微收,只是她还来不及分辨清楚,便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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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妙舟一直昏睡着,意识浮浮沉沉,混沌中不知身在何处。
似乎半途醒了一回,浑身哪里都疼得要命,她想张口要水喝,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力气发出声音,正愈发难受,唇边忽地一凉,有人轻轻托着她的头,将水喂了过来。
水温正好,不凉不热,半梦半醒间,她就着那人的手喝了几口,身上总算好受一些,复又陷入昏睡。
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迷迷糊糊中,有人从后托起她的身子,将她圈在怀里,慢慢地喂她吃粥。
那粥熬得软糯,吞咽起来并不费力,里面似乎还放了些糖,舌尖一抿,带着淡淡的甜味。她没有抗拒,乖乖地由着那人喂下了大半碗。
因着身上有伤,沈妙舟一直反反复复地发热,直到几日后才彻底退了烧,清醒过来。
醒来时天色还未大亮,室内光线杳杳冥冥,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