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这行字,又转头去看身侧的人。
为了隐藏行迹,他在离开立政殿以后,换了件亲事官的外袍,此时同样是一身乌衣,在阴森地牢里有如墨玉潜井,激出更为极致的清滟。
看过片刻,她抬手,从他手中抽走毛笔。
竹制笔杆自他指间抽离,他握笔的手没有马上松开,笔尖顺势在他指腹留下一道微凉墨痕,他没有立即擦去墨痕,目光只落在纸上,等她写出的回答。
她略一思忖,落笔写道:
(你来?)
她听到一声即刻窒住的气息,因为哽在心头,无处宣泄,最后被迫从喉间溢出一道长长的呼气声。
呼吸间声音略重,又无可奈何,只好将目光投向别处,静静的自行平复。
她无声的勾一勾唇角,重新进入正题。
“杨少卿既然不愿意好好的说,那就不说,给个反应就行。”
她朝里一抬手,一阵金属器具碰撞的声响传出。
杨甘的两条手臂都被挂在顶端垂下的玄铁吊环上,铁索严严实实的扣住手腕,既是束缚,也是固定。
梁眠在里面将准备工作全部做完,等待她的下一个指令。
苏露青侧头看一眼背对她站在一旁的秦淮舟,给梁眠使了个眼色。
梁眠会意,走到石壁一侧,拉下一条垂落的绳索。
“唰拉”一声响,竹帘自上方垂落,恰到好处的遮住栏杆里侧,两边的视线被竹帘隔开,只能看到因火光而显在其上的朦胧影子。
虽然看不到里面发生的情形,苏露青却并不受影响,语气如常的道,“杨少卿说不认识这位医官,但,应该认识靳贤吧?”
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喉音,然后飞快挤出一句,“同朝为官,自然认识。”
杨甘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异常,明显是在忍受什么苦楚。
她余光里瞥到秦淮舟果然紧张的抓起笔,对她写下一句话:
(里面在做什么?)
她另拿起一支笔,一面写着字,一面对牢房里面的人说,“杀他时,什么感觉?”
(你猜。)
秦淮舟看完她写下的回答,气息又是一窒,偏生又奈何不得,只能坐在一旁,听里面的回答。
“……呵,乌衣巷既要屈打成招,何不直接写好供词,让我画押?”
“看来杨少卿对乌衣巷的误会太深,一时扭转不回,不过么,不要紧,”苏露青的语气里并不见急切,平常的仿佛在与人谈论天气,“那就不提结果,先说说从前。”
里面的动静渐弱,压抑的忍耐声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独自缓和的平静。
“停什么?”她忽地稍稍扬起声音。
在秦淮舟还有些不解她这话是何用意时,里面再次传来金属器具被使用的声音,以及压抑抵抗痛苦的喉音。
这次不等他提笔质询,她已经开口说道,“去年长安县令屈靖扬寿辰,你前去屈府,为他祝寿,贺礼是一棵火珊瑚。”
“我与屈县令交好,他过寿,我去祝贺,送上一份礼物聊表心意,这有什么奇怪的么?”
“停。”苏露青忽然又道。
里面的动作停下来。
杨甘也因此长出了一口气。
“杨少卿,”她再次开口时,目光从竹帘处,移回秦淮舟身上,“我这里的规矩,就是如此,之后我再问什么,你若不答,或者错答,他们还会继续。主动权在少卿你身上,想安安稳稳的说话,还是自己找罪受,你自己决定。”
映在竹帘上半悬空的身影抖了抖,又甩了甩手,像是在甩掉一些疼痛。
“你目睹靳贤与屈靖扬争吵,看到屈靖扬吞下一枚钥匙,同样也看到靳贤自背后砸杀屈靖扬,将他推入井下。”
“一派胡言!”
她叹一口气,“错了,继续。”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呃!”施刑声又起。
耳边跟着响起纸笔接触声:
(这是屈打成招!)
她写:
(证据?)
秦淮舟:
(单凭猜测就断言真伪,岂非武断?)
苏露青:
(哦。)
秦淮舟看着她最后写下的那个字,蓦地瞪大双眼,立刻奋笔疾书:
(你就不怕他受不住刑,弄出人命来?)
苏露青刚看了这么一句,见他还在写,干脆盯着他落笔的动作,一个字一个字跟着往下读:
(何况,屈府命案是在夜半,宾客皆已归家,你方才说他曾目睹行凶经过,如何证明?)
她这次没有在纸上落笔,在竹帘后时不时传来的压抑喉音里,缓声道,“证据,就是靳贤呀。”
里面的声息略有变化,她听出答案,继续道,“那晚留在屈府的,除了靳贤,还有你,和你奉命率领的死士。或者说,此事你本来可以不参与,但靳贤有顾虑,下不去手放火,所以你临时受命,‘帮’了他一把。”
“……靳贤已死,你就算往他头上推再多的证据,他也反驳不了,”杨甘压抑着忍了又忍,声音沙哑,“所以,到最后依然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既然如此,还折辱我做什么?”
苏露青不置可否,换了个人问,“还剩几个?”
梁眠的声音恭恭敬敬传出来,“还有八个。”
她点点头,“那,继续。”
一张纸忽地举在她眼前,上面是墨汁淋漓的一句话:
(里面究竟在做什么?)
抓着那张纸的手同样十分用力,纸面被攥住的边缘皱出深深的印痕。
她按下秦淮舟的手,慢悠悠写给他一句: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接着不再理他,目光落在竹帘上,锐利的视线仿佛已穿透竹帘,直视杨甘,“屈靖扬的文牒上记录的屈府仆从人数是三十六人,但万年县衙差从府内抬出的仆从,却有四十六人,这多出来的十人,总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吧?”
杨甘依然坚持道,“……火场尸身分辨不清,或许是其他人误入火海,却被算成了仆从呢?只凭这一点,就断言是我所为,苏都知不觉得荒谬么?唔!”
有什么东西跟着掉落在地上,传出一点轻微但又带着重量的声响。
秦淮舟听到这个声音,轻的不像那些金属器具,但又不是布巾之类的软物……那东西落地时,似乎还粘黏着某种浓稠的东西,有“啪嗒”的一声。
“如果只是被烧死,的确判断不出原委,但,这些人可不只是被烧死,而是在被烧之前,就已经被杀死了。”
她看一眼秦淮舟,知道他此时已经回想起探查屈府那日见到的情形,接着往下说,“里面大部分人是被利刃杀死,还有十人却有趣得很,没有杀痕,也没有挣扎痕迹,我想来想去,只有服毒见血封喉这一种解释。那么,什么样的人,会随身携有这种毒呢?”
唯有死士。
“即便如此,你如何证明,是我下的令?”
竹帘上映出的身影,抽搐的频率比最初要快上许多,连声音里都带出忍受极大痛苦的颤抖。
“杨少卿撑到现在,还能说出这么多质疑的话,我真是好奇,你听命的那个人,究竟许了你多大的好处?”
杨甘发出一声冷笑。
“或者,威胁?”
又是一声冷笑。
“难不成,是青史留名?”
这次竹帘后面安静了一瞬,杨甘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人指使我,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在说什么,你用私刑逼供朝廷命官,就不怕事情败露,宫中降罪?”
“看来,还真的是青史留名。”她感叹一声。
接着道,“继续往下说吧,你命人烧了屈府,烧毁一切可能的证据,大火从夜半一直烧到天明,引起轩然大波。你本打算趁众人目光都被大火吸引,无人再关注府内残垣的时候,趁夜下到枯井里,拿走被屈靖扬吞下的钥匙,但你没成功,因为你遇到了两个人。”
说到这里,她察觉到身侧投过来的目光。
秦淮舟面上带着探究之色,提笔写道:
(与先前出入甚大,可有凭据?)
她夺走他手里的笔,写:
(等着。)
再次被抽走笔,秦淮舟看着面前空掉的笔筒,又看了看全部被她拿着的毛笔,万分无奈的浅浅叹出一声。
杨甘不知道究竟在受什么样的刑,里面听上去并无惊心动魄的响动,但从杨甘沙哑隐忍的语气判断,绝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时候,苏露青起身,往牢房里面走。
秦淮舟下意识想要跟上,却见她似有察觉,回身看向他,还自然无比的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牢房里面是大理寺的少卿,如果让杨甘看到,本应在大理寺的大理卿,却跟乌衣巷的都知乌衣使站在一处一同审他,无论后面他会被动的交代出什么,也都会成泡影。
秦淮舟默默叹气,同样对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竹帘被从里面掀开一角,苏露青走进去。
她先看一眼杨甘,目光在他被玄铁吊环制住的手上一扫,见手指上一片血色,又重新落回杨甘的脸上。
十指连心,受刑的人极难抵过这种痛楚,常常刚挨过一下就全盘招出,但杨甘没有。
“杨少卿真是忠心啊。”
“……身为朝廷命官,自当……忠心!”
“你知道上一个这么说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杨甘闭上眼睛,“落入乌衣巷手中,我已经做好准备,没打算活着出去。不过,杨某倒是想问一问苏都知,像你这般严刑逼供、冤杀同僚,可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便是眼下报应未到,也不代表一生无忧。”
对于这种话,她毫不在意,“以后的事,不劳杨少卿费心,眼下,还是继续谈谈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