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他们手上经手过无数案子,也因此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有些人骤闻噩耗,第一个反应却是笑。
苏露青随手掀开蒙住尸体的白布,白布底下立即冲起一股更为浓郁的腐臭气味。
春日天气渐暖,尸体不易存放,尽管四周都放着冰,尸身腐烂的速度依然比冬日里要快。
她戴上羊肠手套,再次细看起尸身上的伤痕。
像是锐物刮伤的地方,入处有明显的停顿,痕迹更深,顿处留有一弯小小的弧度,每一处擦伤都是中间明显,两边则是深色淤痕。
除了颈侧的致命伤以外,其它伤处都像沾过水,淤痕看上去要更为明显。
“元融屋子里的东西,都整理起来了?”她看着那些伤痕,问。
梁眠连忙回道,“能带回的,都带回来了,长礼查过那些书信手稿,说这些手稿都是灵妙观送来的孤本抄件,是灵妙观祖师修行中的一些心得,里面还留有一些灵妙观祖师自己钻研的道家药方。元融抄录的,就是这些方子。”
“至于书信,也都是写给各道观的修行道人的,元融虽没有正式归入哪处道观,但受其父泰王的影响,与各处道观都有所往来,书信里谈论的都是道家经文的心得见解,暂时没有看出其它东西。”
“除此之外,他的用具都是木制竹制居多,屋内没见锐器,至于在他身上留下伤痕的……”
梁眠琢磨着,分析说,“倒有些像……剜耳匙留下的。”
苏露青听他说话的同时,抬手翻过尸身,看尸身背后的擦伤。
与前面的擦伤一样,都是起始处有明显停顿。
“一般要造成这么多处伤,说明行凶者有泄愤的可能,他身上的这些,”她啧出一声,看一眼梁眠,“你觉得凶手会用剜耳匙泄愤?”
“这个……是不太可能啊……”梁眠默默低头。
她看过背后擦伤,重新把人翻回来,看他脸上留下的最后的表情。
“他身上这些擦伤有沾水痕迹,别院管事也说,元融时常会闭门清修,沐浴焚香,而凶手想来非常熟悉他的安排,看上去是在他沐浴过后,下的杀手。不过,”
她话锋一转,“或许在元融沐浴之前,这个人就已经出现在房中了。”
“也对,”梁眠同样在看尸体的脸,“如果是被杀伤,这种手法,这么近的距离,说明凶手身手好,能在短时间内突然接近死者;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凶手是熟人,所以凶手接近死者,死者也不觉得有问题。”
他说着,看向苏露青,求证,“看元融的反应,他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杀害的。”
苏露青回想着事发当日在别院床榻处看到的情形,点点头,又道,“他在床榻处被人杀害,凶器拔出时,血从颈间喷出,床褥、墙上因此都溅有血迹,凶手之后跳窗离开,留下半枚染血脚印,你觉得,这血脚印是如何而来?”
梁眠陷入迷茫,“整个屋子就只有床榻处有血,地上干干净净,靴底就更不可能沾上什么血,除非……这凶手在行凶之后,往元融身上踩了一脚……”
他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十分不足,说着说着,又自我推翻,“不过要真是事后踩上去的,鞋印应该不会只染上半个吧……”
查看过尸身,苏露青再次回到书房,抽出拓下的那半没血脚印。
先看了看,递给梁眠,“看出什么了?”
梁眠之前已经看过,眼下仔细又看了看,“并无什么异常啊……”
苏露青直接往他拿着的拓纸处点了点,“血是精心涂上的,留在这里,是为了迷惑旁人,掩盖真实身份。”
梁眠想到某种可能,“难道……凶手真的是女子?”
凶器是发簪,血脚印却是男子靴子才会留下的。
最初从现场种种来判断,他们觉得凶徒应该是男子,杀人是话不投机临时起意导致的激情杀人,拔出簪子也是顺手而为,且面对元融这样一个成年男子,也只有同样旗鼓相当的男子,才能在力量上抗衡。
苏露青拿起桌上的一只小匣子,递给梁眠,“这里面是她留下的衣料,她行凶之后,身上一定沾有血迹,若不想被人察觉,会就近处理血衣,血衣是谁在追查?长礼么?”
“是长礼,”梁眠接过小匣子,“苏都知,你的意思是……避过长礼,查这衣料的来源?”
苏露青乜他一眼,“需要我教你怎么查?”
梁眠立即道,“不不……属下知道,这就去安排。”
刚走出去不久,忽地又神色匆匆回来,“苏都知,外面出事了,襄王等人全部死在大理寺牢房里。”
……
此时的大理寺牢房里,各处戒备森严,秦淮舟站在襄王的牢房前,看着墙上的字迹,面色沉沉。
“……所有关押绛州嫌犯的牢房都是如此。”
尹唯去各处查看一番,回来秉道,“都是撞墙而死,狱卒巡视时听到动静,立即赶去,看到的就是如今这幅情形。”
秦淮舟迈步走进牢房,关押襄王的这间牢房里,只有他一人,墙上是用蜡泪擦出的六个字:
天星摇,世出妖。
也许是蜡烛很快就熄灭,这六个字全凭感觉写就,有些歪叠,只是勉强从字型上分辨。
襄王就撞死在这些字下,死状决绝。
仵作正在验尸,伤只有头骨这一处,另有人在牢房内搜寻,并未看到任何血书之类的东西。
“其它几个牢房也是一样,除了墙上的血字,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尹唯跟着秦淮舟走出去,见左右无人,才接着说道,“侯爷,如今杨少卿已然身在乌衣巷,襄王一众在这时候身死,还留下了这种谶言,恐怕大理寺内还有内应。”
秦淮舟将此间发生的种种在心中思量半晌,又听尹唯说,“此事还要上报宫中,若那内应趁机挑起事端,下官担心,侯爷你也会受牵连。”
“杨甘被带进乌衣巷以后,牢房里还有谁像他那样出入?”
尹唯摇摇头,“牢房看守都交由牢头,若发现有无关人等出入,牢房的人会立即相告,并没有其他人进出牢房,接触襄王等人犯。”
“而且……”
尹唯接着往下说,“牢房里出事的时候,所有的狱卒几乎是同时听到响动,他们赶去的时候,这些人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气绝。如果有人从中引导,相隔应该不会这么短。”
秦淮舟听后想:
那就是这些人事先得到过什么暗示,随后做出的自尽举动。
能同时给这么多人暗示,又不易察觉……
他看向尹唯。
尹唯这时候也与他想到一处,立即应道,“是,下官这就着人去查膳房。”
另一边,苏露青听完梁眠的回禀,陷入沉思。
“……连大理寺牢房里都出现了天星谶,我看这个人根本就是挑衅,”梁眠说,“不过,杨甘已经被我们关押起来了,他现在更是只有一口气,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大理寺内还有谁是他的同党,竟然还能威逼襄王?”
苏露青想到什么,冷笑一声,“还记得马孚他们是怎么突然招供的么?”
“马孚……饭……咸,嫌犯!”
梁眠恍然,“难道襄王他们也是因为一顿饭?”
随即又疑惑道,“但在这之前,又是谁威胁的他们?杨甘么?”
“未必是杨甘,”她思索着,“说不定,是因为杨甘被抓,所以他们才‘被’自尽。”
“这么说来,倒是有些像屈靖扬被灭口的情形,”梁眠琢磨着,慢慢道,“当初鸿胪卿因使臣案入狱,判决结果出来,他虽被处斩,却没有累及丁家全族,只判了流刑,然后屈靖扬就死了。”
她点点头,“所以,能让襄王主动自尽的人,未必还是大理寺的人。”
梁眠挠挠头,“这人敢公然在衙署弄出谶言,应该是朝中举足轻重之人,这个人,能是谁呢……朝中有谁能搞出这么大的事……”
苏露青已经起身往出走,梁眠立即跟上,“苏都知,现在要去哪里?大理寺,还是灵妙观?”
她留下一句,“宫中快来人了,先去接旨。”
判决还没出,襄王就在大理寺牢房内自尽,事关重大,大理寺几乎是立刻上报,
但宫中却没有下发明旨,只着元康健来乌衣巷传了一封口谕,要求乌衣巷协查此事。
等传过口谕,元康健拉着苏露青到旁边僻静处,低声说,“苏都知,仪仗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苏露青摇摇头,“还在查。”
“诶呦……这事儿的确是难办,咱家多句嘴,那个举华盖的,可找出来了?”
苏露青叹了口气,“元总管的意思,我明白,这两人虽在元总管手下做过事,但牵连不到元总管。”
“哦不,苏都知误会了,”元康健话虽这么说,却也松了一口气,接着道,“人毕竟是咱家带出宫去的,有什么事,咱家也得帮着出分力,这不,咱家找到一具尸首,安置在宫人斜了,苏都知若是得空儿,去验验?”
“多谢元总管费心。”苏露青不动声色递去一件东西。
“诶呦,苏都知这可就太客气了,咱家不过是做了点儿分内的事儿。”元康健说是这么说,但收手的速度很快。
“还有一事,想请教公公。”
“谈啥请教不请教的,苏都知尽管说。”
“以往宫中都会往乌衣巷下一道旨意,今日为何只有口谕?”
元康健低声道,“过几日就是皇后殿下的生辰,今日陛下专门支开皇后,要为她准备一份生辰惊喜,襄王的事儿报上来时,陛下不想因此坏了皇后的兴致,也不愿这血光污了生辰,这才没有下明旨,只派我来传口谕。”
“原来如此,多谢公公相告。”
“苏都知太客气了,咳,仪仗那件事,还请苏都知多多费心。”
元康健说着,扬起声音,与苏露青道别,带人离开。
元康健走后,苏露青叫来梁眠,一道去往灵妙观。
之前潜藏在附近的亲事官将这段时间的消息回禀一番,得知灵妙观内偶有灵药接头人暗中买卖灵药,因着接头人只是个牙人,上家行踪隐秘,目前还不曾查出踪迹。
而账簿,曾出现在大殿香案之下,但当发现账簿的亲事官避开众人走到香案处时,却发现账簿再次消失。
“看来,灵妙观也是他们的接头处,就像最开始发现账簿的城隍庙一样。”梁眠说。
说话间,旁边一处偏殿里传来一阵鼓乐声,听起来像是在做法事。
有主仆二人自偏殿走出,苏露青见状,也做顺路的样子,跟在她们身后,一同往正殿方向走去。
听主仆二人边走边轻声道:
“……五娘子,事到如今,前尘往事不可追,你已经连着为世子做过好几日法事*了,想来世子在九泉之下,定能安然托生。你还是仔细身子,莫要再伤身了。”
“话虽如此,但人非草木,岂能说没事,就没事了……”
“五娘子,方才我听夫人说,那件事还有转机——”
“噤声,那些事回府再说。”
之后主仆二人没再说话,自去进正殿烧香。
苏露青自然的转向另一间偏殿,以眼神示意梁眠,“是谁家在给世子做法事?”
梁眠去了一会儿,回来秉,“是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