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忠已经没有力气挣脱,头上因为剧痛开始渗出冷汗。
“你先……松手!”
她晃了晃抓着的手,“回答我的话。”
鲁忠剧烈的吸气,抗拒无果,只好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三个月前。”
她依言松手,皮肉松懈干瘦的手臂垂落回去,像一截半朽不朽的枯枝,鲁忠抖着手拽过衣袖,将两只疮痕斑斑的手重新严严实实的盖住。
身后响起脚步声,林丛进来请示,“苏都知,要立刻送去刑房么?”
苏露青拿出帕子,仔细擦着手,垂眸看向鲁忠,“使君勿怪,这道命令可是使君你亲自下的,我这也是奉命行事呀,鲁使君。”
鲁忠冷哼一声,“少跟咱家玩假惺惺的这套,咱家当初用计的时候,你还在掖庭过畜生都不如的日子呢!”
她在听到“掖庭”两个字时,眸色暗了暗。
再次抬眸看过去的时候,眼中已恢复了一惯的神采,“使君提拔,恩同再造,作为报答,我不对使君用重刑,使君只需将我想知道的都说出来,如何?”
“不用重刑,也会用其它的刑,咱家审别人审了这么多年,如今就也尝尝,这些家伙事儿挨到自己身上,是个什么滋味儿。”
鲁忠说到这里,阴恻恻看着她,“也算替你试试,难保哪一日,你也用得上。”
苏露青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利落起身,示意林丛,“去吧,好好伺候鲁使君。”
……
刑房里一切就绪,鲁忠被绑在玄铁架上,一众亲事官候在两侧,各种刑具一字排开,但没有一个人上前动手。
见到苏露青进来,林丛上前请示,“苏都知,他……毕竟还是总衙的都知使君,要不,还是请示一下宫中?”
苏露青乜他一眼。
林丛立即低下头,快步走至刑架处,等候吩咐。
“我记得第一次进乌衣巷时,是使君教的规矩,后来的种种刑讯手段,也是使君亲自教的。”
苏露青缓步走到鲁忠近前,神色冷然盯着他,“使君所教的第一个手段,是藤条。”
藤条沾水,只伤皮肉不伤筋骨,对于初初着手施刑的亲事官来说,并不难下手。
鲁忠摇头笑笑,眼中满是无畏,“藤条么,对你来说,太简单了。”
“使君自诩忠君,但我还是想不通,怎么区区几颗灵药,就让使君甘愿受别人驱使了?”
她拣起一根沾水藤条,藤条柔韧的垂在手里,上面沾着的水珠时而滚落在地,留下一朵又一朵破碎的影子。
然后,藤条的末端轻轻点在鲁忠长满烂疮的手上,轻而准的,敲了敲手。
几乎算是皮开肉绽的手,猛的蜷缩一下。
鲁忠紧咬牙关,缓过这片剧痛,再开口时,尖细的嗓音蒙上嘶哑,像破风箱,“你想听咱家说什么?如今定了哪个主使?咱家配合就是。”
“使君是不是还想说,反正乌衣巷干的就是这些事,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我出个名单,你按名单捏造罪名,彼此都能交差?”
鲁忠大笑起来,“咱家这不也是替你着想嘛,与其浪费时间在咱家这里,不如把想做的事弄稳妥了,也好和上面交代。”
她不甚赞同的摇摇头,握着藤条随意往另一只手的掌心轻拍了两下,“可惜,我不太想捏造罪名,更想知道,鲁使君如今听命于谁?”
目光里跟着带出审视,有别于方才的淡笑,视线锐利的锁住鲁忠,“三个月前,你吃了灵药,巧的是,那时候靳贤身在大理寺牢房,被人送过一把裁刀,使君猜猜,这裁刀,是做什么用的?”
“裁刀?”
鲁忠想都没想,“给犯官裁刀,自然是希望他自行死在牢里。”
“使君猜得对,不过靳贤当时没死成,被人救下了。之后绛州事发,襄王一众被押解进京,同样关在大理寺里,靳贤这时候又被人喂下一种药,犯了疯病。”
“啧,大理寺的牢房跟筛子也没什么两样啊,”鲁忠撇撇嘴,又问,“你怀疑给裁刀的,和喂药的,都是咱家?”
“和使君说话就是痛快,”她似有感慨,“不过,以使君的能力,这种亲自动手的事,想来还用不到使君,所以,那种药,是使君告诉杨甘的吧?”
“哦,原来是杨甘啊,”鲁忠看一眼她手上的藤条,“苏都知这藤条有些干了,该沾水了。”
然后接着方才的话又道,“前几日就听说,你带人闯了大理寺,把大理寺少卿杨甘弄回乌衣巷审问,把人审的只剩下一口气。咱家是不是该庆幸,如今还能活着和苏都知说说话?”
“使君没回答我的问题呀,”她丢开藤条,从火盆里,拿起炙烤许久的烙铁,“使君教的第二个手段,是烙刑,烙刑不见血,不脏手,只需对着皮肉轻轻按上一按——”
她将烙铁烧红的一端悬在鲁忠的烂疮处,“使君试过这种感觉吗?”
热烫的金属悬在手上,哪怕并没有贴上皮肉,那股烫气也在隔空烧着皮毛。
鲁忠下意识握住拳头,顾不上指上烂疮,躲着烙铁。
“你是怎么从这上面,怀疑到咱家的?”
“使君这不是明知故问?”
她收回烙铁,重新放在火盆里面烤,然后再次悬回鲁忠身上,“你告诉杨甘,有一种药可以让人在服用以后,发病惊厥,继而躲过之后的问话;又告诉杨甘,从何处着手,可以控制住医官刘贵,让他就范给药,为此,连他家刚满月的婴儿也不放过。原本使君可以相安无事的,奈何杨甘与使君不是一条心,知道事情一定会败露,所以他将刘贵的家人全部灭口,导致刘贵悲愤之下反水,供出了他。”
“原来是这样,”鲁忠啧出一声,“杨甘果然是个不中用的。”
又说,“你连杨甘都抓了,难道就没从他嘴里,抠出他听谁的令?”
苏露青晃晃红烙铁,“这就需要使君来说了,嗯,我再给使君提个醒——阆国公寿宴那日,陛下特派仪仗至寿宴,给阆国公贺寿。没想到那夜突然天降流火,击中仪仗,烧了其中一个华盖,那两个举华盖的宫人,是使君你看中,转送到立政殿的。”
“是我送的不假,但人既然到了立政殿,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使君为何一直逼我动刑呢?”
她说着,拿着烙铁往鲁忠手上敲了一下。
烙铁接触到皮肉,牢房内顿时响起“滋”的一声。
她在鲁忠痛苦的神情里,继续道,“天星摇,世出妖,这是那晚流火降下以后,刻在现场烧红的石头上的谶言。听闻城中风靡新教,天星教,而天星教传给亲信教徒的教义,就是这六个字。”
她话锋一转,“使君如今,就是天星教中的一员吧?”
鲁忠闭了闭眼,没说话。
她随手把烙铁丢回火盆,没有再去选什么刑具,只继续往下说,“六字谶言与天兆相通,能接触到这一层的,也就能直接听命于背后主使,所以那晚的所谓流火,不过是你们天星教专门做的一场戏。”
“你送去立政殿的那两个宫人,一个事先把陶烧的假石头绑在怀里,一个从旁协助,趁乱掩护他取出假石头,丢在事先就被毁坏的华盖上,装成是天降流火烧毁华盖的凶兆。事后那枚火箭簇被其中一个华盖宫人收走,另一个因烫伤太重,不幸感染身死,在半路被丢弃。”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今日到使君府上,那个一直试图拦住我的小宦官,就是其中之一吧?”
鲁忠点点头,“你说得不错。”
“至于你如今听命之人——”她似有察觉,转而无声的摆出一个口型。
鲁忠眼睛微瞪,呼吸起伏比先前更为剧烈。
“苏都知,”林丛自一旁上前道,“好像是长礼来了,要拦住吗?”
有脚步声自外面传来。
苏露青给林丛使了个眼色,林丛会意,先把鲁忠从玄铁架上放下。
然后她重新出声道,“使君刚才说,我出一个人选,使君来说罪行,方才我没同意,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襄王,使君以为如何?”
“襄王已死,的确是个合适人选,我看苏都知索性把杀害元融世子的罪名也——呃!咯咯……咳咳……呃——”
“义父?”长礼从外面扑进来,赶到鲁忠近前。
此时,原本在林丛的搀扶下,坐到一旁席子上的鲁忠,突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呼哧呼哧连连大喘气,手上不住抓挠着自己,痛苦着呼出破碎言语。
“药……吃……快……呃!”
见此情形,她心中已有思量,手中不着痕迹亮出一颗丹丸,避过众人视线,走向鲁忠。
鲁忠这时候的嗅觉格外灵敏,很快闻出丹丸的气味,抓向她。
“快……给我……吃……”
说到最后,突然两眼一翻,不动了。
“苏都知,这、这……”
林丛茫然的站起身,他手上还有在鲁忠身上沾到的东西,惊愕的下意识往衣摆上抹了几下。
长礼上前紧急查验过后,看向苏露青,表情悲痛,“敢问苏都知,义父所犯何事,竟要被如此对待?堂堂都知使君,在乌衣巷自己的衙署里被屈打致死,苏都知就不怕报应么?”
苏露青并没有理会他,径直转身出去。
“等等!”
长礼赶至她身前,伸手拦住去路,“苏都知打算一走了之么?”
话音落,跟随长礼而来的亲事官也都拦在牢房之外,紧张的盯着她。
“你们放肆!”
林丛同样带人将那些亲事官逼到两边,空出中间的路。
两边人手的对峙转瞬即逝。
苏露青垂眸看一眼仍拦在自己身前的手臂,速度极快的打下去。
跟着出手如电,揪起长礼的领口。
“你看清楚,他是突犯药瘾,抗不过去才死的,我现在要去查新线索,如果因为你的胡闹,耽误了正事,我拿你是问。”
长礼神色复杂,张了张口。
“这里的事,你善后。”
说完,她松开长礼的领口,把人往边上一拂,走出地牢。
“苏都知,真的不用管长礼吗?”林丛追出地牢,跟在她身后,问。
她步子未停,闻言忽地问道,“鲁忠都给你派过什么差事?”
这段时间,林丛都是在鲁忠手下听命,鲁忠回翊善坊养病时,虽没有将他留在府中,但每日都会命他到府中,汇报大事小情。
“鲁使君……这段时间都在休养,没派过差事。”
苏露青偏头看他一眼,“他对你不错?”
“苏都知明鉴,”林丛立即道,“属下不是那些义子,鲁使君对属下而言,就只是鲁使君。”
“你紧张什么,”她笑了笑,“你是我探事司出去的人,不论你在何处,我都不会亏待你,今日的事,你做得很好。”
林丛擦擦头上的汗,“多谢苏都知。”
见苏露青是往安福门的方向走,立即快步紧跟上去,“苏都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是不是再多带些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