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他率先伸手,将红色丝线抻开,小葫芦一分为二,末端各系着红丝线的两端。
酒液倾倒在里面,两瓤酒晃着灯影红烛,涟漪里像漾着月色。
他将其中一半酒杯送至她近前,端起自己这边的半个,邀请道,“请。”
红线连接着酒杯两端,原本只是轻巧的垂在桌案上,而后随着饮酒的动作,被渐渐拉平。
合卺礼成,二人放下各自的半边酒杯,唇色均被酒染的润亮。
合卺之后,便到了结发……
她注意到对面人意有所指的眼神。
“怎么?”她反问回去。
秦淮舟同样不甘示弱,逼近她,“苏卿不知道洞房时还要行周公礼么?”
他们刚刚饮过同一种酒,彼此呼吸间就能闻见酒香。
试探、挑衅……被酒浇出暧昧,灯火摇曳一下,爆出一两朵灯花儿。
影子也跟着晃动两下。
苏露青笑得坦然,“是啊。”
她挑眉示意,“请吧?”
端雅身影被灯光晃成一片阴影,倏然朝她罩过来,酒香也和广霍沉香一起拢过来,然后是身体传递出的暖意,如云岚绕山。
他的手臂探过膝弯,另一手擦到腰侧,她于是顺势一歪,直接靠在他身前。
清晰的听到他的心跳,怦怦,怦怦,比他表现出来的镇定真实多了。
她伸臂绕上秦淮舟的脖颈,头仰起来,更近的距离,方便看到更清晰的细微变化。
她饶有兴味盯着他,而他始终目视前方,岿然不动。
呼吸全是稳的,彼此都觉得,是自己占上风。
里间床帐还撒着莲子桂圆,两人似乎谁也不曾在意,她直接被秦淮舟放在铺满寓意的锦被上,人也随后欺身上前,按着她的肩,推她向后仰。
“嘶……”
手指抓过肩膀,无意识按到她被井沿磕到的伤处。
秦淮舟一顿。
原本紧盯她双眼的目光顺势一转,瞥向肩头。
眼神清明,带上探究。
随后目光转回她的脸上,略微偏头,一个问题呼之欲出。
她当机立断按住他的手,探身往他的方向贴,距离越近,他眸中波澜越疾。
热的气息缠绕,胶着,对峙……
擦枪走火。
同时止住。
猛然分开。
她看着秦淮舟猛然转向床帐外侧的背影。
仿佛青竹染上夜色,又怕晚风纠缠,只好矜持挺立,拼命抵御风。却抵不住月色倾泻,最后无措的置身月下,于是无可避免染上月辉。
桂圆和莲子次第滚落在地,滴溜溜弹出去一段距离,然后是他的脚步声,缓缓,逶迤,从容走到桌边,坐定。
一如最初进门时。
苏露青嘴角噙着轻快的笑,一颗一颗拣床褥上的莲子桂圆,然后把它们精准的抛进不远处的干果碟里。
只是铺着的莲子和桂圆实在太多,这样一颗一颗的拣,太过费事,她抛了几回以后,就随意把它们拢在一处,给自己腾出一个位置,惬意靠在床头。
“真可惜。”她笑着说。
秦淮舟指尖微动,也不知道她说的“可惜”,指的是什么。
不管指是什么,他只挥开这层干扰,盯向她,目光如炬,“你额角的伤,还有肩膀上的伤,都是不久前在屈府留下的吧。”
没有丝毫疑问,是肯定的语气。
苏露青见状,坦然点头,“嗯。”
得到肯定的回复,秦淮舟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屈府被大火夷为平地,一干物证都被万年县衙和刑部翻了个遍,你这个时候去……”想到她无端添上的伤,心中多了一层思量,“这个案子,涉及朝中官员,出事后又是满城皆知,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乌衣巷手上。”
“那又如何?”
苏露青偏头看他,刚才那一番风月对峙,他脸颊和耳垂还残留有未褪干净的红晕,倒是衬得他眸光也愈发幽深。
又看过几眼,才接着刚刚的话说,“若有冤屈,多一个人伸冤,便多一分清明。”
秦淮舟的呼吸声又重了一下,“你暗探却负伤,又碰到何人了?”
苏露青眼神玩味,“这么直白的问啊?”
对于她的讽刺,秦淮舟不甚在意,“屈府出事以后,衙署去查了两轮,按理来说无论那里有什么,在被夷为平地以后,也藏不住了。但……”
他朝她看来一眼,“暗查隐秘如探事司,竟也有失手的时候,教人意外。”
她讽刺,他挖苦,你来我往,谁也不顾及谁。
“能让大理寺意外,真是荣幸。”苏露青一个姿势靠的有些累了,又换了一个,不小心碰到伤处,皱一皱眉。
秦淮舟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问,“这屋子里,有伤药么?”
“就算是有,也不能这个时候用,”苏露青用一种“你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眼神看他,“你可知道外面值夜的是谁?”
“内侍省的人。”秦淮舟答的很快,他早已知道,这府里上上下下全是宫中从内侍省拨来的人。
苏露青白他一眼,“知道你还问。”
秦淮舟一噎。
干脆继续方才的话题,“屈府的事,很可能牵连颇深,不知情者贸然踏入,很可能粉身碎骨。”
苏露青听出来了,他这是警告,让她别乱掺和。
跟着道,“屈府失火来得突然,大火中又无人生还,谁都知道里面有猫腻,宫中也许会要求三司会审,难怪,大理寺这是又势在必得了?”
秦淮舟:“职责在身,不敢辞也。”
苏露青冷笑一声,好个职责在身。
不过她也清楚,这桩疑案最后有九成九的可能还是会转交大理寺。
一旦案子进了大理寺,凭眼前这人对她严防死守的程度,除非她能趁他在睡梦中撬出他的梦话——
否则,就像当初的何璞案一样,只能赌一个他有把柄落在她手,才可能借“交换”的名义查获线索。
“时候不早了,你这里……”
秦淮舟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示意她,“这里的伤,不上药的话,明日只会更明显,到时可瞒不住他们。”
“那这岂不就是现成的和离理由,”她也抬手,拿指尖轻轻沾了沾破皮儿的额角,眼风一溜他周身,意有所指,“洞房花烛,话不投机,大打出手……”
然后装腔作势总结,“怨偶啊。”
秦淮舟腾的起身,留下一句话,“你自己演去吧,我出去找房间睡。”
苏露青没应声,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外间,然后数着:一,二,三……
秦淮舟去而复返。
她了然笑看他,故意问,“怎么?改主意了?”
秦淮舟似有无奈,“那位女官,整夜都在守在屋外。”
苏露青听后,不置可否。
女官叫贺兰枫,是从立政殿派过来的,也是如今这座苏府的管事女官。
今晚他们当中若有人出这个门,明日立政殿就会知晓原委。
“……咳。”又听秦淮舟轻咳一声。
然后看着她,若有所思。
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
然后就见他迈步走到床边,将她刚刚拢到一处的桂圆莲子等物,三两下收拢到掌中,倒入干果碟子里。
不多时,床褥收拾一新,完全可以安睡。
再然后,他伸手,避开她肩上可能的伤处,拿掌心贴她的胳膊,把她往里面推。
她在愕然中被推的歪进里侧,余光里瞥见一道身影从容侧躺下来,闭目就睡。
屋内烛火柔柔的照着,两个人都折腾了一天,苏露青也懒得再同他计较,干脆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转身,视线里晃过亮的灯影,朦胧间似乎看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她想也没想,本能的反应先于意识,猛地暴起,抓向那人咽喉。
“是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哑了声。
苏露青眨了眨眼睛,看着身下险险被按着咽喉的人。
那人的手,同样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她的手腕,阻止住她下一步的动作。
亮着的灯火照清身下人的面容,她松了口气,手上力道一松,重新歪回旁边。
“真是对不住,不太习惯。”
秦淮舟咳出两声,松松手腕,“彼此彼此。”
待确认她神思清明以后,才舒出一口气。
锦被服帖的一直盖住下颌,严实的护住咽喉。
再次闭目的同时,似是劝诫,也似警告,“我只有今天休沐,明日还要上朝,安心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