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的脸上满是悲伤,“十郎对我特别好,现在他死了,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可能以后不跟主子,就在夏家当杂役了……”
他脸上多出坚定之色,“我就一个要求,你们一定要好好保管,不要把东西扔了!”
秦淮舟点点头,接过竹筒,“好,我们答应你。”
栗子交代完这些,就匆匆跳下马车跑远了,马车继续出城。
……
夏家别院接连出了两条人命,因夏管事就是凶徒,又已自尽,郭槐只留下了夏捕头着手处理此事,回头上报卷宗。
夏之翰坐在前厅,看着早已没有呼吸的夏慷,叹了口气。
“十郎啊,你哪里都好,就是太轴,下辈子重新投生到我夏家,可要当个听话的儿子啊。阿爷答应你,在你回来之前,夏家保证不会有十一郎。”
这时候,门外有个小童犹犹豫豫不知要不要进来。
夏之翰见状,一招手,“进来吧。”
栗子低头走进来。
“你就是十郎身边的栗子吧?”
栗子点点头,“见过家主。”
“东西给出去了?”
“给了。”
“嗯,给了就是好孩子,比十郎听话,”夏之翰给外面的人使了个眼色,“下去领罚,然后陪十郎吧。”
栗子低着头,默默走了出去。
棍棒施加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夏之翰叹了口气,默念一声:善哉善哉。
此时的城外,秦淮舟打开竹筒,取出里面的东西,看过一眼,递给苏露青。
苏露青接过东西看了看,神色一凝,“陈戬果然也到过襄阴。”
竹筒里是陈戬写好的奏疏,粗略看上去,这份奏疏还是没有什么能掀起波浪的惊人消息。
也因此,陈戬的死,就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正想着,听秦淮舟说,“陈戬到襄阴不久,赵午也来到襄阴,而后消失在松鹤堂,看来,若想知道这两人最终的下落,就绕不开夏之翰。”
“还有一种可能,”她接着道,“解铃也是系铃人,请君入瓮的把戏,玩多少次都不新鲜。”
“既然如此,那么……”
她挑眉,“既然如此,再陪他们玩玩。”
第63章 第63章
马车在城门附近绕了几圈,又重新掉头往城中去。
两人在城中找了一处客舍住下,之后单独给来送食水的杂役些银钱,从他口中得知襄阴城如今的情形。
夏家小郎君早夭,家主夏之翰悲痛欲绝,已经即刻请来一众僧人,为小儿彻夜不停念诵往生经文。
夏家别院从出事到现在,一直在为夏慷的后事忙碌,夏之翰原本要到松鹤堂坐镇,也因此闭门不出。
听到这里,两人的目光倏然对上一瞬。
苏露青随手端起杯子喝水,听秦淮舟自然的开口问那杂役,“听闻夏家主是专程从绛州来松鹤堂坐镇的,但松鹤堂只是一处医馆,不知有何重要事,竟惊动夏家主亲自前来?”
杂役本不打算多说,但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权衡片刻,还是说道:
“你们是外乡人,不知道我们这边的事儿,实属正常。
这不是开始春耕了嘛,襄阴这一带除了种粮,还种栗缨,栗缨田都是夏家掌握的,种栗缨的佃户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松鹤堂领良种。
我家有个亲戚是给夏家种栗缨的,他说领种子的时候可严了,要画押按手印,等秋收时候交来的栗缨也必须符合定好的数。
我还听说,负责办这事儿的,都是在夏家有头有脸的人,夏家家主这次过来,可能就是为了坐镇发种子,顺便看望儿子。
哪知道竟出了这种事,唉……”
秦淮舟明知故问,“这栗缨是何物?我在别处,竟从未听说过。”
“这可是个好东西,做药的!”
杂役忽然压低了声音,“而且这东西长得很像麦子,却比麦子值钱多了,那些有来头的,会用栗缨抵增耗,这事儿在绛州早都不是秘密了……”
杂役还想说些什么,忽听客舍掌柜在院中咳了两声,连忙闭嘴,收拾了东西告辞离开。
“就让你进去送个东西,怎么送了这么老半天?”客舍掌柜眯起一双眼睛盯着杂役,“里头都问你什么了?”
“也没问啥,”杂役从怀里抓出小半把东珠,给掌柜,“就问了问城里有啥新鲜事儿,有啥生意好做,掌柜你也是知道的,我一个杂役,我能知道啥生意经,就随便拣点儿大街上传烂了的随便说说呗。”
掌柜接过东珠,捏起一颗看看成色,“东西倒真不错,你小子,懂事儿嗷。”
苏露青在窗边仔细听了听院中两人的对话,半晌回到桌边,看着秦淮舟,目光里满满都是审视。
“怎么?”被看的人仍是镇定自若,执壶给自己也添些热水,从容饮上几口,“想问什么?”
她盯着他喝水的动作,多看了几眼。
执杯的手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手背上青筋随之更加鼓起,袖口恰好遮到手背上面一点,鼓起的纹路顺势延伸进袖口,能想象到袖口之后更为流畅的线条,比流水更为流畅,比烟岚更添一分虬结。
对面的人似有所觉,她察觉到这一点,行云流水般划走目光,“随便出手就是成色极高的东珠,现成的身份掩护说丢就丢,秦侯这一路究竟做了多少准备,带了多少人手?”
被问到的人神色微闪,却还是迎着她的目光看回来,“不多,只是够用。”
“照应起居算够用,能号令千军,也算够用,秦侯的够用,是哪一种?”
“……陈戬让人保管的竹简,似乎并未见你再拿出来。”他似乎无法回答,干脆另起一个话题。
听到竹简二字,她拿腔拿调的强调,“此物贵重,当妥善保存,加之此处人多眼杂,如何能轻易视于人前?”
意思就是,东西既到我手里了,想让我再拿出来,没门。
对面的人神色变换数次,终于还是再次争取道,
“听栗子话里的意思,陈戬最后一次出现,应该就是在襄阴的松鹤堂。他自知被人盯上,不好脱身,这才选中栗子保管奏疏,以期日后再经栗子的手,送予需要的人手上。奏疏乍看平常,内里或许暗藏玄机,多一个人查验,就多一分早日勘破玄机的可能,苏提点来此,不也是为了查清陈戬之事么?”
这一番侃侃而谈,有理有据,似乎没有可以反驳的地方。
她听着这话,也跟着认同的点头,“你说得对。”
但,“我奉命来查陈戬之死,有明旨,你呢?”
原本还成竹在胸的人,忽地移开目光,轻咳一声,“栾司马有陛下手谕,特此协查。”
“栾司马啊,”她点点头,玩味的看向他,“这么说,你已经放出风声,与绛州大营那边又接上头了?”
从落水到现在,这人用的可一直都是富商裴砚的身份,何况绛州州府对两人游船一遭双双失踪的事早有说辞,他这时候捡回栾定钦的皮,要说没有后手,她信了,就不是乌衣巷的提点乌衣使。
“栾司马与绛州大营的联系始终都在,花朝游船一事,不过是一场偶然。”
她一边听一边在心中推演这几日的安排,从绛州州府到襄阴县,他掌握的东西,不比她的少。
“难怪绛州大营的都虞侯会出现在襄阴。”
回想起先前在夏家别院,那都虞侯全程表现的兴趣十足,连县令郭槐都插不上几句话,且全程被他牵着鼻子走,也因此,她查验夏慷之死时,才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案子结束的也更快。
“都虞侯能率一部分兵力到襄阴,就地驻扎,也有你从中推波助澜吧?”她笃定道。
“绛州大营原也有负责城防工事的职责,军中到襄阴行军务,也是常事。”
“但能让都虞侯亲自前来,说明这城防工事不比寻常,”她盯住秦淮舟的脸,从他的反应中判断自己想要的答案,“春耕已经开始,都虞侯亲自前来,是为了栗缨。”
“栗缨在绛州如此重要,连军中都出动兵马,可见绛州大营也从中分得一杯羹。既然陈戬在春耕之前到过襄阴,进过松鹤堂,赵午随后也到了松鹤堂,如今再加上都虞侯……让我猜猜,他此来既不为城防工事,也不为盯牢夏家,他是在确保栗缨种下之前,解决毁田之人。”
“至于准备毁田的是谁么……”
她说到这里,端起自己的杯子,停在秦淮舟近前,“还需要我再说吗?”
她看着秦淮舟眼中神色暗暗翻涌一瞬,过往那些秘事,在这些话里全数浮于水面,无须遮掩,也不必遮掩。
然后,他同样端起手边杯子,与她的轻轻碰一下。
客舍中最寻常的粗瓷杯子,并不如何精巧,拿在他手里,却自有一番浑然天成的气韵,两只杯子轻轻相碰,过往种种,都在这一碰中有了结果。
“苏提点说得是,不知苏提点觉得,秦某的这番诚意,可还够?”
知道他指的是陈戬留下的那份奏疏,她浅笑一声,“秦侯所说的诚意,就是不否认吗?”
“苏提点所说十分全面,秦某实在不知还能补充些什么,既然无可补充,自当全然赞同。”
“那真是可惜,”她摇摇头,“既然都是我猜对的,秦侯可就相当于什么都没吐露过,这般空手套白狼,说不过去吧?”
“奏疏仍由苏提点保管,秦某只求一观,”他看过来,神情恳切,全然一副一心为案的模样,“苏提点若不放心,念给秦某也可。”
她似有些感慨,“秦侯还真是能屈能伸。”
“陈御史到绛州以后,经过的种种,都扑朔迷离,如今唯有这份奏疏能勉强窥其行事,我既暂领着行军司马的身份,总要为其出一份力,此案若能尽快了结,也可助苏提点尽早回京复命。”
“嗯?”她一哂,“助我尽早回京?我看秦侯是想尽快把我支走吧?”
“苏提点言重了,只是绛州暗流涌动,多一个无辜之人在此,也不过是多牵连一人。楼船那件事,苏提点已然成了整个绛州的眼中钉,不宜再因此节外生枝。”
“有道理,”她似是认同的点头,“州府也是一潭浑水,谁在其中,都只会越陷越深。”
“这么说,苏提点同意了?”
“秦侯都如此说了,我岂有不同意之理,不过么,”她单手拄在桌边,以手支颌,另一手屈起指尖,沿着杯沿随意划去几下,“毕竟是受人之托,你也的确出了不少力,这东西理当也有你的一份,但……”
她抬眼,视线与秦淮舟的相对,“真正的栾定钦,如今到底在不在绛州?”
眼见着秦淮舟眸光微闪,视线游移向别处,“在。”
“在就好办了,”她语气轻松,“奏疏是此案重要证物,不得轻易示人,只要栾定钦出面,我绝无二话。”
“你……”
“我什么?”
她抬手越过桌案,屈起食指勾住他的下颌,顺势把人往回扳一点。
当他的目光被动的转回来时,她维持着这番姿态,锁住他的目光,似笑非笑。
“还是说,秦侯神通广大,如今坐在这里的,已是栾定钦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