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姊姊陪伴,一夜里睡得很不踏实,翻来覆去总觉得哪里空落落的,又不肯承认是思念。
天蒙蒙亮,凤栖就起身了,梳洗打扮颇费时光,但饶是忙着,心里也还是空落落的。丰盛的早餐吃完,嘴里还是念想一块韵姜糖。
凤栖熬了很久,终于和姊姊说:“大姊,我有些闷得慌,想出去走走。你放心,我乘车出去,带风帽,带随侍的人,不叫你担心。”
凤杨素知她不中绳墨的脾性,忖了忖才道:“如果是想买姜糖,我吩咐一声容易得很,你万万不要跟姊姊客气。如果,你真的是闷了……”
她有些像母亲周蓼一样,又无奈又庄重地说:“女儿家本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我也晓得你是个关不住的活泼性子,自然也拦不住你。京师基本还是安全的,但也不要疏忽大意。”
凤栖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给大姊屈了屈膝:“还是大姊了解我……说实话,自从出了晋阳,看到了广阔的天地,这颗心就越发闷不住了。在宅院里呆着,想着外头世界还是兵燹四起,实在是心慌得难受。虽不能至,好歹出了宅院的门,也略略松快些。”
凤杨很理解她,微笑道:“去吧,我多派几个人跟着你。若遇到什么事,只管大声嚷嚷,权知府尹还是挺负责的,巡城的厢军不多会儿就能赶到。”
其时,虽讲究女子不见外男的“淑德”,但小户妇人和女孩出门做工其实仍很常见,大户女子出门游玩也很常见,不至于到出门便遭批判。
凤栖坐一顶小轿,先在蜜饯铺子买了几包蜜饯,吃了点糖山楂和紫苏梅,倒觉得饿了,于是又在一家幽静酒楼要了一间齐楚阁儿,点了两道精致小菜,听见外头有卖唱的私窠子小娘子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新曲儿,大堂里的食客们谈天说地兼议论国事凤霈处政宽松,不大管百姓的言论。
两道小菜吃得很落胃,吃完,恰好前头小娘子的新曲儿也唱好了,正抱着琵琶起身行礼,希冀几个唱曲的赏钱。
凤栖起身打算回去,突然听见一个食客在外面说:“听说三大王在金陵登基了,前两天河边卸货的船就是他送来汴梁的粮食。”
“是啊。原封的是吴王,金陵不是最近么。送点粮食接济弟弟,算是个好兄长。”
“谁说近啊远啊的,你想想,如今咱们大梁可有两位官家了!”
一位是靺鞨立的皇帝,一位是自说自话当的皇帝,若放在史书里,确实是挺可笑的一幕。
食客们也在拍大腿:“这可有趣了啊!”
“哪个更好呢?”
凤栖不言声,默默又坐了下去。
刚刚这一问就像打开了大家伙儿的话匣子,反正晋王不怪罪百姓的言论,就瞎咧咧也没事。
“我看九大王还不错,虽然原来风评不大好,但总归不任用章谊、关通那种混蛋王八,让人还能活得下去吧。”
“但听说吴王更仁厚,宋相公都乐意投奔了他!”
“不错,肯往汴梁送粮,确实是仁厚的。”
“亲兄弟,总不能眼见着吃不上饭!”
“那可不一定,亲兄弟争家产大打出手的还少了?吴王肯送粮,倒不愧是贤王。”
“但我听我江南的行商朋友说,吴王征税可辣手得很。”唯有一人在反驳。
其他人说:“本来就无奸不商,征了他们的税,当然要说三道四。咱们只看现在。”
“对,现在是吴王更仁义,吴王更好。”
“嗐,管他哪个更好!”终于有人制止他们多话,“哪个好你册立哪个做官家?你谁呀!你靺鞨四太子啊?”
下头哄堂大笑。
但紧跟着就很默契地静默了一会儿,喝茶、喝酒、猜枚、猜拳的热闹响起来。
但这毕竟是茶余饭后大家的大话题了,所以一会儿又开始讨论:“三大王和九大王年岁都不小了,坐不了几年位置,还得看储君的能耐!宋相公是三朝元老,眼睛毒着呢!咱们那位废太子又昏庸又好色,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脾性老早就显露出来了,无怪乎被废呢。”
“可不,如今这局面,所有人肯定都指望着收复河北土地的,若是九大王摊上这样一个储君,国运危乎殆哉!”
“那么,三大王家有几个哥儿?”
“听说也就一个。不过是个不近酒色、好读书、礼贤下士的贤明人。”
“那至少还能再保国祚二十年。”
说说又叹:“看着国运,亦是天命啊。先帝在时,生了二十几个子女,十多个皇子;偏生到了这一代,不是没的儿子,就是只有一个儿子,选都不好选。”
凤栖面色呆呆的,握着筷子一口菜都不夹。
陪着她的婆子丫鬟听得也恼火,劝她说:“别听这些在卞渠码头卸货、拉车、挑担的臭脚夫们胡扯淡!”
凤栖从窗户缝里望向厅堂里,那里济济一堂,有不少短打,但也有些穿戴襦衫头巾的。
“娘子别恼,他们胡吣,要是叫官家知道了,一人给一顿杖子,以后就不敢胡说了!依奴看,还是官家最仁厚。”
“这样的仁厚……”凤栖终于缓缓说,“是有点要命。”
长叹一口:“走罢。”
起身到了楼下大堂里,只听众人说得越发热闹起来:
“……前一位官家难道不想打败靺鞨?也想的!靺鞨没过白沟河前,章谊的牛皮不是吹得哄哄的?!靺鞨没过黄河前,官家不是觉得‘不过蕞尔小国’?!然后呢?过了黄河就怂了!兵临城下就尿炕了!”
“是啊,如今咱们宫城里这位官家,还是仰仗着靺鞨四太子才当上的皇帝,肯定是千恩万谢的呀!如今眼看是没钱送给夷狄爹当岁币了,才嚷嚷着要打。转明儿打不过,估计还是怂!”
“哎呀,一困汴梁那时候一怂,河北那么好的土地归了靺鞨!靺鞨虽未正经治理,但盘剥可没有少过,据说拉人做签军,可是一个不从就杀人全家老小的!”
“那这回要是再怂,不会把河南都割让给人家了吧?”
……
凤栖已经气得胸口起伏,驻足在那说得口沫横飞的几个人旁边。
那几个人看她一眼,根本就不把一个女孩子放在眼里,继续说笑:“那可好,咱们也当签军,往南打吴王去。”
“吴王才会拼死抵抗啊!淮河、长江到底是天堑!”
“是啊,咱们这位九大王,抵抗是做做样子的,你看并州至今都不承认他的帝位,他除了投降也没其他法子了。”
“我还听说,运往汴梁的粮食有的在往北运,估计是要送给靺鞨当岁币的吧?”
“啊呸!国人还饿着肚子,倒真的把粮食拱手送给敌人?!”
“我在漕船码头听人说的,说得真真的!”
凤栖垂头走出了酒楼。
身后又传来卖唱女孩子的新曲儿:
“莺啼燕语芳菲节,瑞庭花发。
昔时欢宴歌声揭,管弦清越。
自从陵谷追游歇,画梁尘腕。
伤心一片如珐月,闲锁宫阙。”(1)
咿咿呀呀,柔美无比。食客们转而望向台中心她那椅子,一边跟着哼唱,一边用筷子轻轻敲着碗沿。
凤栖出门后,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珠,说:“赶紧回去,阿姊须得递奏书给官家着实要管管这些人了!”
第178章
高云桐飞骑前往并州,与节度使曹铮会合了。
曹铮正戎装指挥着军伍过太行八陉援助河北诸镇,在行营里见到高云桐,大喜过望,拍着他的肩膀说:“总算又见面了!河北形势紧急,军粮尤其吃紧,我这里省了一些运过去,但只怕还是不够。现在河东义军军心有些涣散,到底没有统领队伍的人不行,幸好你回来了。”
高云桐道:“京里的消息,吴王征运的粮草刚刚从卞渠抵京,京里只留了一部分,还有的将从洛阳往晋地运,再想办法运到河东。曹将军来得正好!粮道畅通无阻,还少不了兵力护持。”
曹铮沉吟了一下,说:“我怎么听说,晋王截留了所有粮草,以备汴梁之用?”
高云桐不由一怔:“拙荆来信说汴梁只留了四分之一,其余往洛阳送,她不会骗我呀。”
曹铮看了他一眼:“你……你娶了哪家姑娘为妻?”
高云桐露出羞怯的酒窝,垂头笑道:“还能有哪个?”
曹铮清了清喉咙,因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凤霈那样傲慢的人,现在又算是个皇帝,真肯把宝贝女儿嫁给高云桐?
而高云桐竟也不避嫌疑,身为抗击靺鞨的义军领袖,竟然敢娶这位靺鞨所立的傀儡皇帝的女儿为妻?
互不般配啊!
高云桐当然看出了曹铮欲言又止的异样,不免要解释一下:“确实是我高攀,但两情相悦,如此乱世之中,也顾不得门当户对了。但愿我日后更能配得上她。”
曹铮却道:“如此乱世,早就没有什么门当户对之说了。她这身份,只怕你们将来颇有磨砺。”
仍是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
高云桐只能说:“我不怕磨砺,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曹铮摇摇头:“天真了。嘉树,你还是少一些官场的磨炼啊!”
当然,婚娶是别人的私事,何况已经娶了,他也不宜多说,转而又和高云桐探讨出兵的事。
整队队伍,运输粮草,点数战马和武器,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成的。
不觉又是两三天过去,送往洛阳的粮草始终没有到位。
但河东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糕,靺鞨太子和冀王的东西两路军汇合,已经开始占领了各处驿道,困住所有可能在背后偷袭的城池,城池之外,不肯服从拉壮丁,或有反抗靺鞨嫌疑的汉人百姓皆俱屠戮,很多山村血流成河。而靺鞨新建的水军已经到了黄河对岸,南岸守军吓得瑟瑟发抖过了黄河,去向汴梁是一马平川。
看完军报的曹铮面色凝重,但还是说:“没关系,并州的存粮能支持一阵子,不急等着洛阳的粮草,也不会被粮草卡脖子。倒是河东不能再等了,我先分五千石给你,多也确实没有了,你得自己想办法。”
高云桐皱眉道:“这次吴王派遣的送漕粮的人,着实不靠谱!”
曹铮说:“未必是吴王不靠谱,指不定是晋王不靠谱。”
他见高云桐睁大眼睛望过来,终于说:“西路军和北路军都在传,靺鞨围住了所有河北的城池,断绝增援,很快就将兵临城下。晋王已经有投降之意,但这次再畏敌投降,真是相当于把太庙里供奉的祖宗都扔在地上踩了,所以扭扭捏捏地惺惺作态,大约要和靺鞨谈到一个不那么丢人的结果。”
高云桐道:“不会啊,我在汴梁时,看到城中各处都在做打仗的准备,晋王也是支持河东军的。”
“难道封你个五品的将军,就意味着支持河东军了?”曹铮嗤笑起来,“嫁给你一个女儿,又不随着你来,明摆着只是哄着你忠心而已。”
“他要哄得我忠心,难道不应该是忠心地听他的话?”高云桐手一摊,“他何必多此一举,想要投降却哄我出征?”
曹铮道:“他也知道一降再降,无法面对天下人,总要掩人耳目吧。再说,你也不可能随着任何人投降,对吧?”
高云桐无话可说,且也知道要是再不断帮晋王说话,只怕曹铮也要对他产生怀疑了,只能悻悻闭了嘴,只埋头做事。
而第二天,他接到了沈素节从析津府递来的蜡丸,里面的油绢上短短几行字:说章谊之子章洛已经作为靺鞨派往南梁的使臣,要进行和谈了。又说这次靺鞨狮子大开口,要整个淮河以北的土地,并且要南梁按靺鞨的体制来管理这一大片的土地,而将江南财税之地的收入半数交给靺鞨作为岁币。还说这次靺鞨似乎有十足把握,已经开始提前谋划在中原土地上设立靺鞨的官僚,真正打算统治这片土地。
高云桐也不觉气得手足拔凉,一个人怔怔地坐在屋子里,想了半天,觉得晋王不敢打是不敢打,和谈大概率也要和谈,但说割地割掉祖宗龙兴之地、割掉半壁江山,还把国家财税的一半交给敌国,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大概还是想要拖延靺鞨一阵吧。
但即便只是和谈确实步步推进了,叫期待着雪耻的臣民百姓情何以堪!
他给在汴梁的凤栖发去了好几封密信,然而不知是不是战事开始吃紧,驿路不大通畅,凤栖的回信自始至终没有来。
他也无法一直在原处等她的信,无数的事就像战火一样烧到眉毛前,与妻子的一句私话仿佛也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