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看了看一脸警觉的溶月,笑道:“去见见未来的小叔子。”
“叔嫂……也可以这样子通问吗?”溶月好半天憋出一个问题。
凤栖说:“也对。别拿琵琶了。今日厨下做的胭脂鹅和秋山笋味道不错,叫各盛一份,再热一壶好酒。我去送夜宵,总可以通问了。”
第58章
花厅在单独的一间院落,已经被冀王的亲卫把守住了。
凤栖与溶月端着酒菜到门口,几个亲卫有些诧异,但还是冷冷硬硬地说:“王妃请回吧,大王忙着呢。”
恰好里面传出歌姬的弦乐,一会儿又是柔靡的歌喉:
“今宵酒醒,是处华年,隔江后.庭花犹唱,甚凄凉……”
里面有个年轻的大粗嗓子用靺鞨话喊:“不好听!一句词曲里拐弯唱半天!来首羯鼓爽快的!”
凤栖冷了面孔对门口的亲卫说:“哦,果然是好‘忙’啊。”
亲卫也觉得尴尬,恰好又听见里面羯鼓响了一会儿,那大粗嗓门哈哈笑起来,用带着奇特尾音的靺鞨语说:“这个好!晚上就她了!”
里面温凌语调冷冷的:“喜欢就归你,没什么大不了的。正经事儿还说不说?”
“说,当然要说。”里面道,“那么其他人都出去吧,远远的。”
稍倾,侍酒的丫鬟、乐师、歌姬、舞伎都退了出来,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舞伎披着斗篷,露出挂满璎珞的紧身舞衫,一脸很紧张的样子。
旁边人在劝她:“被四大王看上了,也好事啊,他万一肯带你走,收你做个侧妃,岂不是你的福运来了?”
那舞伎低声泣道:“这是哪门子福运,我只怕今夜就保不住命了……”
大家劝着她放宽心,然而终究不是自己亲历,所有的劝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批人都走净了,凤栖仍执着地捧着托盘在门口等候。
温凌的亲卫有些急了:“不是,王妃……”
“你不帮我通报大王,我就这么等着。”凤栖撇着头,一脸傲慢。
里面已经传来了温凌和幹不思的说话声,大概压低了声音,不太清晰,凤栖勉强能听出一些靺鞨语的词汇:
“郭承恩”;
“南梁不足信”;
“别中了美人计”;
“自顾不暇了还顾他们?”
…………
那亲卫终于急了,大吼道:“请王妃离开!”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然后窗户上的烛影映出温凌“忽”地起身,影子越来越大,终于模糊不见,而花厅的门“哗嚓”打开,踏出一个怒气冲冲的人影,大踏步地走过来,好像一眨眼就走到了凤栖和溶月的面前。
屋子里的那位气定神闲端起酒杯喝酒的模样被映在窗户上,身形庞大,嗤笑连连。
温凌吃人似的盯着凤栖,低吼道:“你来干什么?!”
凤栖委屈巴巴地抬眼看着他凶神恶煞的模样,一瞬间眼睛里就蓄上了泪水。她抬了抬手中的托盘:“我……我来给你送点酒和菜。”
吸了吸鼻子,更委屈地又说:“我晚上尝了这胭脂鹅和秋山笋特别好吃,想让你和小叔也尝尝。”
温凌指着她的鼻尖,狠狠道:“这地方是我谈军务的要地,你来这儿,究竟想干什么?!敢在这里盘桓,我就可以杀了你们俩!”
里面喝酒那人大声说:“杀也不必了,我看你也舍不得。女人没规矩,还不是你惯出来的?”
用的是靺鞨语,声音一高,全能听懂。
但凤栖一脸茫然,又举了举手中的菜肴:“难道你不想尝尝?”
温凌一头气她的不知死活,一头也不得不在弟弟面前展现自己并不会为女人所惑,举起那蒲扇大的巴掌掀翻了她手里的托盘:“尝个鬼!”
托盘“哐啷”掉在地上,上面的瓷碟砸得稀碎,瓷片飞溅开来,红艳艳的胭脂鹅和金灿灿的秋山笋都掉落在泥尘里。
“不知死活的东西!”温凌狠狠骂道。
又举起巴掌,这次要给她嫩嫩的脸上狠狠来一记叫她犯他的禁!
“啊!”凤栖在挨打之前蹲下身查看她的胭脂鹅,然后忽地站起身,毫不畏惧地对着他仍然举起的铁一样的巴掌,对视着他凶悍的眼睛。
她气势不小,但眼睛一眨,一串串的泪水往下落,嘴唇哆嗦着:“我不过是一片好心,结果他也凶我,你也凶我!……”
手指了指那个在院门口拦住她的亲卫,又飞快地擦了一把眼泪:“这里谁敬重我?都把我当女奴一样。你打吧,你打死我,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
像撒泼的小娘子一样,粉拳也只捶背的力道,在他胸口捶了一下。
“我一片好心,却是这个结果……”委屈得哭得带喘儿,凤头履从裙子下出来,愤愤地把地上一块胭脂鹅踢飞了。
“真是狗咬吕洞宾!”
凶,加上娇。温凌瞠目结舌。气撒不出去,举起来的巴掌收也不回去,只能在半空拐了个弯儿,抽在那个守门亲卫的脸上:“混账东西!门都看不好?!”
受无妄之灾的人半边脸被他抽紫了,但男人再委屈也不能哭哭啼啼、撒泼打滚,只能忍着痛跪下一膝:“卑职知错!请大王责罚!”
凤栖说:“你不用杀鸡给猴看!你不待见我,我心里明白了,你这里有的是漂亮妩媚的莺莺燕燕,我以后不再来招你讨厌就是了!”
扭身扯了溶月的袖子:“溶月,我们走!热脸尽冷贴脊梁,你说我何苦来哉!……”
她步子如飞,扯着几乎吓傻了的溶月飞快地往回走。
走到无人的甬道才停下来,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抚膺,拼命地喘气。
“娘……娘子……”
凤栖低声说:“吓死我了……再不逃快点,他的巴掌就要打我了,或者,要拿你作筏子,还不知出什么阴毒的手段来!……”
溶月也都快吓哭了,这会儿才觉得两条腿直打哆嗦,几乎软得走不动了,扶着墙说:“那……娘子你还惹他?!”
凤栖说:“这怎么叫惹?今日不闯一闯他的花厅,赶明儿我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想想溶月胆小,又不太聪明,有的话不能对她说,只能自己咽下了,只说:“快回屋去,里外门都闩上。你不要伺候了,赶紧到后杂院里找个旮旯避着。其他不知情的丫鬟他应该不至于迁怒。”
溶月问:“那,娘子你怎么办?”
凤栖说:“你觉得,我也逃杂院里躲起来?”
她嗤笑了一声:“溶月啊,你逃了,他不见得劳师动众地来捉你;我呢?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从哪里逃出他的手掌心去?”
她猜的没错,回到屋子闩上门,还没有多久,就听到外面橐橐的脚步声,接着,听到正院门口的门环被用力拍击在木门上,还有他的声音:“开门!没事闩着门干什么?”
管门的婆子战战兢兢地回答:“大王,是王妃叫闩门的……说……怕有坏人。”
“胡扯!”温凌重重地拍了一下门板,“立刻给我把门打开!否则,我进来就剁了你们所有人的手!”
节度使府婆子焉敢惹他!赶紧把门闩的插销打开,拉开了门。见他凶神恶煞一般立在门口,不说话也是浑身煞气。婆子们个个都腿一软就站不住了,纷纷跪倒在门口,请安的声音都不敢高。
好在他目的性很强,看都没看婆子们一眼,只顾顺着青石板道直往正屋正门而来,没有迁怒别人。
一推正屋的门,果然也从里面闩住了。温凌怒冲冲说:“里面是哪个在伺候?立刻把门打开!”
半日无人答应。
温凌正要发火,一个婆子哆嗦道:“大王,刚刚王妃生气,把所有丫鬟都赶出去了,说‘不要人伺候,嫌烦’。”
温凌又推了一下门,门闩“咔咔”的,大概是耐不住他用力一踹的。
但里面隐隐传来啜泣声。
他喉结上下滚动着,本是要来警告她的,但现在突然觉得自己才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的那个人。
温凌纠结了半天,终于硬下心肠,拍拍门说:“今日之事你不对在先,我再警告你一次,你们汉人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那地方我不批准,谁都不许去,若是你再次犯忌,也怪不得我不客气了。”
里面的她没有哭闹、撒泼,但是开口带着哭腔,很冷漠地说:“晓得了。”
温凌不由又有点愧疚,轻轻拍了拍门,说:“你真生气了?”
凤栖冷笑道:“你还在意我生气不生气?”
温凌说:“我弟弟在那儿,要做给他看,我不凶一点都不行啊!”
再软下来哄她:“行了,别生气了。你猜我给你留了什么好东西?”
他大概从来没有哄过女人,这讨好的声音听着生硬可笑。
凤栖说:“我不想知道。”
男人吃了个瘪,又生气又不知如何发作,拳头捏起来又松开,最后摁在她的门框上,叹了口气,好一会儿,自己转身离去了。
凤栖背上已经冒了一层冷汗,终于听见他离开的声音,才放下心来。
自她记事以来,她的生母何娘子对晋王也始终是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冷一阵热一阵,常把晋王气得拂袖而去,但转而又会厚着脸皮过来讨好,为她漫漠的一个微笑而心花怒放。她知道温凌与晋王不一样,但神奇的是,这种办法同样奏效。
她想起溶月那个丫头说的:“冀王是真喜欢你。”
虽不那么愿意承认,但心中明白,这就是她拿捏得了他的原因。
第59章
第二天,温凌还是到她正屋用早饭。进门就很仔细地打量她,只见那一双眼儿红红肿肿,眼皮子跟抹了一层胭脂似的,睫毛还是湿的,看上去煞是惹人怜爱。
正担心她又要甩脸子,却听很温柔的声音:“奶茶用的酥油不够了,今日少放了些,你尝尝嫌不嫌清淡;髓饼是现烤的,里面夹的是烤肉,还挺香的;腌菜爽口,配着一起吃可以解腻。”
温凌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她抬起湿睫毛,眼睛里都是哀怨,说话声音低沉像是在撒娇生气:“看什么?怕我下毒害你吗?”
赌着气似的自己卷了一张饼,夹上腌菜和烤肉,又倒了奶茶,赌气似的大口吃、大口喝,给他看。吃到最后,还不胜委屈般吸溜了一下鼻子,抹了一把眼泪,风露清愁,叫人无比哀怜。
温凌的心软塌塌的,只恨旁边的丫鬟侍女太多,不便于亲自去给她擦眼泪,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也大大地卷了一张饼,大口地吃,表示对她的信任。
早饭用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凤栖闲聊,凤栖一直是爱理不理的模样,默默然自己喝茶,时不时敷衍地“嗯”一声。
温凌找了半日的话题,亦提不起她的兴致,但他突然拍拍腿说:“对了,并州又送了一批粮草,还有郭承恩的人头。”
凤栖心里“咯噔”一跳,总算注目于他:“你看,我的故国大梁还是诚心诚意合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