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裳偏要说,笑吟吟地当面骂。
“杜家,世代书香翰墨,百年清贵门第……全家软骨头。”
给好友面子,绕过君兰泽身前,对剩下两个瞠目无言的文官笑道:
“京中风气崇文,很少被人指鼻子骂罢?今天让你们见识了。文人傲骨,各位有骨气!只敢背后骂女郎!不敢得罪河间王,张口只敢骂王府后院的谢六娘不知耻。不想得罪我父亲,只骂他女儿辱没门楣——辱没你家门楣了?别只盯着别人家,低头先看看自己身上的软骨头。”
谢明裳笑吟吟指着鼻子骂完,转身出凉亭,路过卢编修面前时,脚步略顿:
“我原本好好在谢家待着,怎么入的河间王府?何人授意,哪方执行?谁的旨意让谢家受尽屈辱?卢编修想过没有?还是不敢想?”
卢编修仿佛被锤子重击,脸色发白地往后倒退两步,险些摔下凉亭。身侧的君兰泽急忙把他扶住。
端仪在假山石下仰头张望,目光闪亮,谢明裳远远地打手势叫她不要现身,端仪哪里忍得住,领人迎上去,挽着好友的手臂下石阶,
“骂得爽快。”
两个小娘子手臂搀手臂,说说笑笑往桥上走。
“那是,”谢明裳不客气地笑说:“说起骂战,京城没几个骂得过我的。”
走上桥时,凉亭里众人早不见踪影,只剩卢编修一人呆立在凉亭里。
谢明裳嫌弃道:“这姓卢的,楹联写得意境不错,就是沾染了京城不把人当人看的下贱风气。好好一个文采斐然的年轻士子,眼看要成贱人。”
“端仪郡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君兰泽不知何时快步追来,停在桥下,“还请郡主折返说话。”
他手里托着一份精致荷包,显然今日入宫提前准备了盂兰盆节的礼物,准备见面相赠。
端仪过去接礼时脸上还带着笑。两人互道几句,听君兰泽说几句话后,端仪的笑容便消失了。
“要你管!”她远远地喊了一声,气冲冲撇开君兰泽下桥来。
谢明裳倒有些吃惊,“怎么了?”
端仪难忍怒意:“他说你性情太锋锐,易伤身边人,要我以后不要和你往来了。他凭什么管我!我还没跟他成亲呢。”
谢明裳停步回望。
君兰泽站在桥下,正躬身长揖送别,仪态端方。
她知道端仪郡主中意他。这桩婚事,大长公主是不满意的,她原本替爱女挑选的几位人选都是勋贵门第出身的英气儿郎。
是端仪自己中意君兰泽,和母亲僵持了差不多整年,最后她母亲才勉强点头。
端仪把荷包扔去女使手里。人本来高高兴兴地,明显地不太高兴起来。
“我早和他说过,母亲管我管得严,成亲之后,望他少管我。他当时应答得好好的,
现在就‘为你好’、‘你要听’了!”
君兰泽看不惯她,谢明裳自己倒在不怎么在意。
“看不惯我的人京城多的是,不差他一个。只要不当面骂我,我只当不知道就是。你犯不着为几句言语和他怄气。”
但端仪怄气的,哪只是几句言语呢。
她下桥沿着河岸散漫地走,有些心神不宁。
“我就是喜爱他温文雅貌,不像母亲生气便翻脸骂人,行事先问我心意。成亲之后……如果他变脸了呢?”
成亲之后如何,事前如何能看得出。
杜幼清想方设法半夜把缠绵情诗往谢家送的那阵,哪能想到后来翻脸躲她不迭?
谢明裳想了半日,也只能说:“真的假不了。只听说能遮掩一时,没听过遮掩一世的。时日够久,契机足够,总能看得清。”
“嗯。”
两人并肩走出几步,身后女使见她们说完话,这才托着信封上前回禀:
“刚才等候郡主时,身后跑来一个面生的内侍,塞进奴婢手里,说给谢六娘子的。塞完人便走了,不曾交代来历。”
谢明裳诧异地接过书信。翻了翻。
若有所悟,从荷包里取出之前“存善不忍”的飞羽传书,在阳光下对比笔迹。
“怎样?”端仪郡主凑过来看。
谢明裳把两张信纸捏在一处,笑了下:“鱼儿上钩了。”
第67章 好凶啊,殿下
宫宴酒过三巡,赴宴朝臣三三两两聚集在太清池边,说笑走动。
谢明裳和端仪两个沿着七孔汉白玉石桥走过时,也不知被多少有心人看在眼里。
谢明裳取出薄信,里头只有三行,十六个字: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故作玄虚。”她拢起纸条,在端仪郡主面前展示,“出宫路上不知被人安排了什么。”
端仪心里飞快地打算。
“寒酥和你身材相仿。我现在召她来。今晚出宫之前,叫寒酥和你互换装扮,她替你坐车,看看所谓的‘接应之人’把她带去何处。”
“大长公主府亲卫提前埋伏,在后头跟着。若有什么不轨举动,当场锁拿了送官。对方是个国公世子又怎样?见色起意,强掳大长公主府的家生忠仆,罪名够他吃一壶的。”
谢明裳觉得危险。
“不小心跟丢车,倒害了寒酥。我叫顾沛装扮了去。”
提起顾沛,端仪有印象,噗嗤乐了。
“经常跟你出门的那傻大个?手长脚长,体壮如牛,要怎么装扮他才能叫对方错认成小娘子?”
谢明裳也想不出。两个小娘子闷笑着往东阁走。
“今日入宫这一趟,主要帮衬你五表兄推轮椅。若他的木轮椅好端端地推出宫门,那还是我自己坐车回程。”谢明裳阐述她的打算。
“我带弯刀登车,叫王府亲卫在后头远远地缀着。当场抓获,狠打一顿,给他个教训。再叫他录下供状,拿去给五姐姐看,叫她看清这厮的真面目。”
端仪还是不赞成。
“虽说能给对方个教训,但还是把你牵扯进事中。一来,跟丢的风险还是有。其次,传言出去,你的声名受损。”
端仪停下脚步,转身注视向她,目光隐隐含痛惜。
“明珠儿,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我实在不愿再听任何诋毁你的流言了。君兰泽在桥下那番劝我与你不再往来的话,我为何那么生气?因为早不是他第一回 说了。”
谢明裳听着听着,心弦渐渐波动,如平湖起波澜。
她也停步转望身侧,“阿挚。”
两人停在宫道边,端仪郡主仰着头,注视前方的高仞宫墙。
“只恨我人微言轻,不是真正的公主。我娘听到一句不喜的话,只需沉下脸色,我父亲哪敢劝第二句?君兰泽明知你我多年好友,情谊固不可破,却几次三番试图让我舍弃和你的情谊。”
“明珠儿,你说,我和娘抗争整年,苦求来的这桩亲事……我究竟在抗争什么?在他眼里,我究竟是个什么?”
端仪和她未来夫婿之间的私密事,谢明裳不清楚,也不想插手干涉。
她只知道一件事。
“历朝受气的公主也不少。你母亲说话分量重,因为她有大长公主府。你父亲处处听你母亲的,因为你父亲在你母亲手底下讨日子。”
端仪哑然片刻,视线从宫墙上方转过来,幽幽地盯着好友。
“……我没有公主府。今年年底,我要嫁入他君家的。”
谢明裳:“阿挚,你身为郡主,君家会敬重你。不打压,不纳妾,夫妻举案齐眉,已经算难得的好姻缘了。”
端仪在心里咂摸几遍,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姻缘。”
“我想要他听我的。他才入仕,便整日忙于案牍公务,早出晚归。我想他婚后告假三个月,陪我出京走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我想去看看曹公曾经驻马东观的沧海。他说,职务繁忙,恐不得空。”
“我说,三个月太久,那就一个月,随意出京走走。他说,等明年冬日祭祖之时,可以带我回返他祖籍乡郡,来回差不多一个月……谁想随他一大家子去他祖籍老家!”
说着说着,端仪忽然罕见地显出点恐慌。
“明珠儿,我没有公主府。我想找个合意的良人,像我父亲陪伴我娘那样,只我和他两个,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很难么?”
谢明裳抿了下唇。
实话得罪人,平常她也懒得说。
“像你父亲陪伴你母亲那样,处处以你母亲为重,夫家不敢惊扰,清清静静地过日子……阿挚,非公主府权势不能得。即便你身为郡主,想找这样的夫婿也不容易。你自己心里其实明白的,对不对。”
端仪怎会不明白。她自小心思聪慧,又时常出入宫廷,见识的多了。
否则也不会笑说那句“人微言轻,不是真正的公主”。
端仪吸了口气,转开话题,笑说,“难得我们见面,不说那些不痛快的。来,我们继续商议如何对付蓝家那坏坯子。”
前方转过一道弯就是东阁地界。
两人沿着草木扶疏的宫道正缓步低声商议,忽地又匆匆跑来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内侍,喘着气喊:“前头可是谢、谢六娘子?”
谢明裳停步回身,那小内侍跑来面前,俯身双手奉上来物。
——居然又是一封信!
“杜幼清杜官人,托奴婢急送信给谢六娘子。求娘子当场拆看,当场回复。杜官人此刻在太清池边等着。”
明显是仓促写就的一封信,连信封都无,只密密地对折又对折,信纸折成手指大小,以一滴蜡滴在缝隙处,充作封蜡。
确实是杜二郎的手笔。他就喜欢琢磨这些细枝末节,从前他翻墙把情诗扔进谢家庭院的那阵子,她收得满屉手指长的情诗。
陆陆续续收集了几个月,一把火便烧个干净。
事后只觉得可笑。
谢明裳毫无触动,把手指大小的信封接过去,封蜡拆开。
看着看着,倒露出点细微的笑意,把纸条挪到两人当中,招呼端仪也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