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挽风道:“识大局三个字,还有个别称:识时务。自从龙骨山之战后,先帝北狩,圣上登基,姑母身为皇家嫡亲长辈,不曾发一声质疑。姑母果然识时务。”
上下两句,语气同样平淡,言外嘲讽之意却明显。大长公主脸色微变,摇着团扇的动作停下了一瞬。
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摇了摇,唤萧挽风的单名。
“阿折,你话里有话啊。不过姑母这个年岁,更难听的话也经得起。有话直说。”
萧挽风却也到此为止:“侄儿该说的已说完了。接下去,要看姑母如何说。”
大长公主笑看他一眼:“年轻人气盛。质问我的话,憋心里多久了?”
萧挽风又不答了。
握起大长公主府的待客茶盏,低头喝一口。
“好茶。可惜冷了。”
大长公主笑叹:“何止是茶冷呢。姑母一把年纪了,历经那么多寒暑,该冷的,不该冷的,全搁冷了。瞧瞧你那姑父,当年和你现今的模样差不多,英气勃发,从头到脚一股讨喜的牛犊子横劲儿……瞧瞧他现在那怂包样。他还自以为长进了,跟我说什么温润圆融。”
萧挽风把茶盏放回几上,淡淡道:“姑母把姑父留在京城,想不到会被磨成如今这般模样?”
大长公主嗤之以鼻:“谁留他在京城?阿挚出生第二年,我便觉得他不对,催他出京领兵。他自己心气低了,被家里那场祸事给吓倒了,不敢再领兵,图京城安稳富贵。人哪,心气消磨了,还能成什么事。罢了,不谈他。”
萧挽风点点头:“好,不谈姑父。说说姑母自己。长居京城,也消磨了心气?”
扇风的团扇又一顿。
大长公主笑着以扇柄指点灯下神色冷峻的侄儿。“你小子今晚打定主意不放过姑母了是不是。”
姑侄两个灯下对视。一个带笑,一个淡漠。
大长公主唇边始终挂着的无谓的笑渐渐消散。她从罗汉榻上坐直起身,嫌热般猛扇一阵风,扇柄又往堂下端坐的贵客指了指。
“如今还敢提‘北狩’两个字的人,京城没几个了。贺风陵当年的威名如何?贺帅提刀镇山河的年画,当年家家户户过新年都买一幅贴在门上,天下传颂英名。莫说你还年轻,谢崇山名声最盛时,声势也远比不上贺风陵当年。”
“贺风陵现在尸骨落在何处?龙骨山大败之后,天下还有谁提他?”大长公主说累了,又斜躺下去。
“识时务三个字,你觉得不好听,扎耳朵。到了我这把年纪,但凡有用,管它好听不好听。”
“退下罢。就当你今晚只为谢六娘来一趟。我还
是那句话,在我这处留一阵子。等你的新王府修缮好了,人给你送去。”
萧挽风放下茶盏道:“留两日。两日后的傍晚,侄儿过来接人。”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大长公主独自留在富丽堂皇的厅堂里,目送着侄儿矫健的背影着夜色里走远。
“这小子。”她喃喃道。
萧挽风他爹生前是个软蛋,先祖传下的封地被突厥人抢去了,顶着个空壳子爵位,入京觐见看谁都矮一截,见人唯唯诺诺的,她向来看不起。
他家那位嫡兄活着的时候又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两兄弟习性半点不像。
这小子一身反骨脾气到底跟了谁。
大长公主心烦气躁地打扇子,忽地高喊一声:“你以为京城好混的?多想想自己处境!”
萧挽风脚步丝毫不停,隔着半个庭院远远挥了挥手。
第47章 正好路过,给你送些钱来……
“两日后就来接人?”端仪大为震惊,“昨夜我才把你在我这处的消息递出去给谢家!”
谢明裳倒并不觉得意外。
“在你这处得两日空闲,差不多也够了。”
屋里堆着河间王府大清早送来的红漆箱笼。
谢明裳随意打开翻看,箱笼里头装的都是日常物件,她每天抱着入睡的软药枕,轻而薄的蚕丝鸭绒被,几套簇新的换洗衣裳。
端仪坐在她身侧,心浮气躁都地摇着扇子。对上这位凶名在外的五表兄,她有点后怕。
“这些箱笼明面上送物件给你用,实则示威给我看呢。他又当着我娘的面撂了话,两日后必定来接你回府的。你当真要随他回去?你可想好了。”
谢明裳也热得很,慢腾腾地摇着团扇,在成堆的衣裳里翻翻检检,找寻夏日透气的薄纱衣。
“你看我像个傻的吗?河间王府当真是个火坑,我还自己往里跳?放心,我回去好得很。”
倒是兰夏和鹿鸣这回吓得不轻,她想把她们两个留在端仪郡主这处歇一阵,压压惊。
端仪紧张地说:“万一情况不对赶紧给我送信!不对,她们两个留下,你身边哪还有人能送信。”
死活要送一对信鸽给谢明裳带走。
再借着侍弄信鸽的名头,塞两个她身边信得过的人去河间王府。万一情况不对,好歹能个传消息出来。
谢明裳推辞不得,只得啼笑皆非地收下。
“河间王府后院如今成了大锅烩菜了。各家都塞几双眼睛进来,你五表兄不介意就好。”
大长公主发了话,也只能把人留两日。端仪问起谢明裳有没有想做的事?趁这两天赶紧做起来。
“我想见我娘。上回远远瞧着,她眼看瘦了。”
母亲这些日子只怕日夜挂心。谢明裳眨了下眼,把眼角隐约的薄雾眨去。
“能不能这两日出门悄悄地见一面。”
端仪一口应诺下来。
“定哪处?”
谢明裳沉吟着:“找个清静的所在。京城闹市耳目众多,城郊人少一些。寻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知会母亲同去……啊,有个地方。”
她忽然想起:“我家五姐,是不是还在白塔寺求剃度出家?”
被她提醒,端仪也想起了。
自从谢崇山领兵出征,谢家重新起复,出入谢家门第的公卿车马又多了起来。谢五娘闹着出家的事最近已经鲜少听人在耳边闲话。
“人应该还在白塔寺。”
具体如何如何,端仪这个外人也不大清楚。
“选白塔寺清静佛门和你母亲见面,倒是合适。”
“顺带探望五姐。”谢明裳道。
事情决定下来。
但上回梨花酒楼见面,谢明裳在马车边发作了一场急症,端仪是亲眼目睹的。她心里有顾虑。
“出城上山,体力消耗不小。你身上的病……”
“夏季天热,最近又一直药浴,病症大有好转。”谢明裳起身在室内轻快地旋转两圈。
“看,最近走动时感觉肢体轻盈了许多,精气神也好转。前几天晚上跑了马,还练了刀。”
端仪欣慰离去。
说起“药浴”,送来的箱笼里正好翻找出胡太医的药浴包,索性又泡一场。
在热腾腾的满室水汽里,谢明裳泡澡到浑身舒畅时,忽然意识到,前些日子挥刀后的剧烈疲乏感和全身酸麻脱力的痛苦,不知何时已经消退得无影无踪。
身体恢复的速度加快了。
除了胡太医药浴的功劳……总不会当真有那位夜夜拉筋锻体,把她浑身僵而不畅的筋骨脉络拉拽开的作用?
呸,夜夜揉搓得她死去活来,难不成还得谢他?想得美。
哗啦,她从浴桶里起身。这晚上和端仪挤一处睡下,两个小娘子低声夜话到后半夜,睡得踏实而香甜。
——
翌日是个多云微风的好天气,宜车马出行。
谢明裳期待而上翘的唇角,才出门没多久,看到马车后方跟随的十几轻骑时,上翘的笑意便捋平了。
打头的年轻将领身影眼熟,可不正是河间王府的亲卫队正:顾淮?
她招招手,示意人上前说话。
“怎么今天换你来了?向来不都是顾沛跟着我?”
顾淮在马背上一拱手,“主上吩咐,卑职疏忽捅出来的篓子,卑职自己想办法填上。填补的这两日再出差错的话,回去要挨罚。娘子见谅,今日车驾去何处?”
“和郡主出城上香,你爱跟就跟着。”
放下车帘子,端仪忧心忡忡地说:“他们跟这么紧,今日出门见你母亲的事只怕瞒不住。”
谢明裳哼了声:“见自己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要理直气壮地去。”
掀开帘子又招呼顾淮近前,“今天我会见我母亲,你想报给你家主上尽管报去。”
顾淮:“是。”当真遣人快马去报信。
“……他还当真去报了?”谢明裳瞠目瞧着路前方一骑打马狂奔而去,“狗拿耗子也没这么勤快。”
两位小娘子面面相觑,顾淮在车外道:
“娘子见谅,主上吩咐,这两日娘子只要人不在大长公主府,去何处,见何人,卑职都要及时报上。”
谢明裳听在耳里,黑白分明的眸子带出几分估量意味,上下打量顾淮:
“如此说来,你打算跟我一整天了?这许多人的开销不小,你主上给你拨钱了没有。”
顾淮:“当然。开销走河间王府的公账。”
“巧了,我出门没带钱。拿出来花用。”
顾淮:“……”
顾淮哑然片刻,还是取出钱袋,沉甸甸的的递给谢明裳。
谢明裳当面打开清点。二十贯面额的纸交子,钱袋子里七八张,百五十贯上下。二十两银锭两枚,碎银铜钱若干。
这趟去白塔寺,无论上香、捐香油钱、再包庙里一间清静会客房,置办一顿上好的斋菜,绰绰有余。
谢明裳把抢来的钱袋子往端仪郡主怀里一扔:“今天你五表兄做东,请我们出城玩儿。”
端仪忍笑摆弄着河间王府的钱袋子:“这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