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巍拧眉,威严审视。
眼前的人一身黑衣,甚是低调。但观其容貌气度,称之龙章凤表绝非谦辞,此人必定不是常人。
更别说他左耳下坠着一只绿珠,只看那张浓眉深目的脸,就能分辨出这是个胡人,而且是个地位尊贵的胡人。
“你就是褚巍?”
一道冷沉嗓音响起,火把焰苗一窜,照亮那双琥珀色的浅瞳,如同伏在暗处的野兽锁定目标。
褚巍按着剑柄的手悄然握紧,他察觉到一丝冰冷杀机,来自眼前这个陌生男人。
“废话少说,再不据实道来,我便不客气了。”
一阵沉默,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却带上一丝颓丧。
“我要见孟长盈。”
“你……”
褚巍福至心灵,忽然惊觉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
“你就是……”脱口而出的一瞬间,褚巍强行转了话头,“……是送阿盈双卯佩的那个胡人?”
“阿盈……”
他低低重复了一遍,似冷嘲似妥协。
“带我去见她。”
营中气氛稍有凝滞,崔绍跳出来,一捧红彤彤的糖葫芦全分了。又反手抽出一把横笛,垂首一吹,清远悠扬。
他并不故作风雅姿态,只随意靠坐在柴堆上,自顾自地吹笛。
众人见他悠闲自在,又恢复了欢乐氛围,吃喝玩耍。
月台刚回到孟长盈身边,递给她一只糖葫芦,“主子,这是元承做的,尝一尝?”
孟长盈接过来,只是拿着,却不动口。
不知怎的,她忽然有些心神不宁,直觉像是有某种超乎寻常的事情就要发生。
她一直望着褚巍消失的方向。
赵秀贞注意到她的反常,随着她的目光看出去。
正这时,两个人并肩从暗处走出来,一个是褚巍。
另一个宽肩窄腰,身形高大,即便是一身黑衣,也能看出通身凛冽迫人的气势。
场中热闹非凡,喧闹吵嚷。
那人却只看着一个方向,只盯着一个人,笔直地坚决地朝孟长盈走来。
星展“啊”一嗓子叫出来,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左右看了看,完全傻眼了。
她做梦了?
不然怎么会看到远在京洛的小皇帝,就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临州大营?
崔绍的笛声戛然而止,郁贺手里的烧火棍“咔”一声断成两截。
月台帮孟长盈拿着的糖葫芦,这会儿已经掉在了地上,无人问津。
诡异又
热闹的场景中,那人似是从火光中走来,周身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浓稠夜色,停在孟长盈面前。
一坐一站,久久无言。
孟长盈再平静的心,也要被这疯狂的举动击起波澜。
千山万水,他走到她面前,却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像个倔犟的孩子。
良久,孟长盈先开口:“为何要来。”
一句问话,说得像句陈述。
万俟望额前散着几缕发丝,显得有些狼狈。他垂眸看着她,沙哑着嗓子。
“你知道的。”
孟长盈缓慢地吐出四个字:“你不该来。”
就如同淮江北岸,他弃马穿过刀林剑阵拥住她,得到的也是这四个字。
诅咒一样的四个字。
他不该来。
可凭什么,孟长盈凭什么论他的该与不该。
“我知道。”
话里或许带了点怒气,又或许再多的怒火已经在这条遥远的路上消磨殆尽,只剩下沉沉隐痛。
孟长盈给他的只有沉默。
“我很想你。”
“想得都有点恨你了。”
那么可恨,那么狠心,那么无情的人,可还是放不下地思念,忍不住地惦念。
“你教了我那么多,怎么不教教我,如何忘了你。”
明明万俟望才是居高临下站着的那个人,可他的眼睛却像孟长盈掌心把玩的一面镜子,只要她抬抬手,就能彻底摔碎那双纠缠着痛苦和爱意的眼睛。
孟长盈还是犹豫了。她别过脸,避开了那双眼睛。
“别说爱恨,爱恨救不了这乱世凶年,救不了天下千千万万的胡民汉人。”
“救不了天下,却能救我。”
万俟望踉跄了下,单膝跪下。
像从前那样,仰头望着她,像是仰望一轮遥不可及的月亮。
“我不该来。可再不来,我会发疯的。”
“我知道,知道有一天你会毫不犹豫地把剑刺进我的胸膛。我知道的。”
“那在此之前,救救我吧。”
火光明灭下,孟长盈一张脸如剑光雪亮,薄唇抿得发白,指尖微微痉挛。
她抬起手,迎着万俟望那双湿润的、虔诚的、遍体鳞伤的眼睛。
给了他一巴掌。
“啪——”
篝火火苗无限拉长,乐声扭曲变调,时间刹那凝固,寒风似乎一瞬间全都灌进他的眼睛。
万俟望被打偏了头,侧脸上缓缓浮起红印。
孟长盈用了最大的力气,手掌痛到发麻,止不住地抖着。
万俟望应该很痛,她想。
她比谁都知道,万俟望是个多傲气,多睚眦必报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万俟望猛然起身。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再孟长盈一眼,朝外大步走去,快得像是一阵狂风掠过。
孟长盈慢慢站起来,身体微微摇晃了下。
褚巍旁观了全程,立马扶住了她,面露担忧,“你和他……”
“我累了。”
孟长盈打断他的话,拂开他的手。
她真的很累,前所未有地累。她要离开,要一个人待着。
突然。
那道如风般离开的身影,又如飓风席卷般,猛烈而迅速地奔回来。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万俟望张臂,姿态近乎凶猛地将孟长盈狠狠压入怀中。
一手锢住腰肢,一手压在后颈,是一种让人无处可逃的姿势。
他抱得太紧,紧到让孟长盈觉得有些疼。
颈间是他急促潮湿的鼻息,湿湿热热地挤蹭,像是小狗。
孟长盈就这么被抱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在她眼中跃动,似要融尽眼底那片终年不化的坚冰。
“……为何”
孟长盈茫然地吐出两个字。
聪明如她,也有这样迟钝不解的时候。
她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在她拟定的未来里,万俟望连淮江北岸都不该去,更不该来南雍临州大营。
更遑论,那么骄傲的人被羞辱之后,还要转身抱住她,抱得这样紧。
不该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
万俟望总是让她很意外,意外得令人无措。
他埋在孟长盈颈窝,嗅着那股熟悉的草药清苦味道,又蹭了蹭,声音哑而闷。
“我不是那么好甩掉的,是你先找上我的。”
“凭什么一切都由你开始,由你结束。”
“孟长盈,我不认。”
万俟望说话间,结实胸膛震动,带着火热的温度,年轻蓬勃如风过草原的气息环绕着她。
孟长盈缓慢眨了下眼睛,僵硬的身体慢慢柔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