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置若罔闻,脚步不停,瘸着腿绕过了她。
“奉礼呢?奉礼他在哪里!”
月台顿住,没有回头,嗓音沙哑粗粝:“死了。”
“那尸首呢!我要把他带回来!”
“……别问了。”
月台走得很慢,一步步离开星展哭到模糊的视线,星展大喊:“你去哪!”
没有回应。
星展执拗地站在这,站到黄昏近夜,满身血色的月台终于回来了。她走得更慢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可脸上却没有往日温柔包容的笑,只有平静到极点的漠然。
这漠然让星展恐慌,也让她愤怒。
“你去哪了!我在这等了你几个时辰!”
“郁府。”
星展眼中突然腾起了怒火:“奉礼的尸首呢?你连这都不肯说,居然还去郁府?你敢见阿羽吗?你就不怕郁老夫人把你赶出来吗!”
月台沉默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她。
星展不依不饶,拉住月台,不准她离开,“你说话!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为什么不看我!”
田娘死了,胡狗儿死了,万喜死了,林筠死了,岐州城失守大败……午夜梦回,星展忘不了那一张张染血的脸,一切都沉沉压在心头,叫她喘不过气,叫她无比孤单。
可她不知道事情怎么还能变得更糟,怎么就到了今天的地步。
褚巍怎么会死,怎么能死?郁贺怎么就这样死了?主子怎么就起不来了?
“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什么都想不通,可月台什么都不说。曾经对她最温柔爱护的人,怎么也变得不一样了?到底是怎么了?
星展害怕,她更用力晃着月台,口不择言地指责她,激怒她,想要她给出一点反应。
“你不是什么都能做得好吗!为什么这次做不好!为什么偏偏这次做不好!”
“为什么做了万全之策,褚将军还会死!为什么明知奉礼身体不好,还要带他去!”
“说话!说话啊!你哑巴了吗!”
月台被她推倒在地,仍缄默着,垂着头,左脸上狰狞伤口翻开,在月色下纤毫毕现,像具腐烂的尸体。
凉风轻卷起亭中纱幔,拂过星展的眼。
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很慌,发热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惶然中带着心虚,她都说了些什么?
可月台一句话都没说,没有生气,没有训导,她只是默默爬起来,转过身,缓慢离开。
星展张张嘴,茫然无措,她已经后悔了。可月台的反应,叫她不知怎么开口。
夜半,星展坐卧难安,悄悄起身去了月台门前,房中还亮着灯,月台也没睡。
她犹豫半晌,没敲门,摸到了月台窗下。
小窗虚掩着,泄出一线颤动烛光。
星展总和月台腻在一起,她知道靠窗有一席小案,月台常常在此看书写字。
她靠墙蹲下来,抱腿坐着,小声
试探道:“月台,你睡了吗?”
房内没有回应。
星展稍稍提了提声音:“月台,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说你。”
话落,房内“咚”一声,似是什么东西倒了。
星展听到动静,耳朵竖起来,但月台还是没开口,和黄昏时一样沉默。星展鼓鼓嘴巴,悄声说:“月台,你怎么也学胡狗儿,总是不理人呢?”
“我跟你道歉,我错了,我不该凶你的。可是你总是不说话,什么都不说,难道事情原委你只说给主子一个人听吗?我不配听?”
说到这,她又不忿起来:“我怎么不能听?我也能帮忙,前段时间都是我来回南北通联。以前在北朔,我也常常去南雍送信呀,你又小看我。”
月台还是不说话,星展的心提起来:“月台,你不会还在生气吧?”
她等了会,只有一片寂静。
星展叹了口气,脑袋歪在膝头,圆眼忧愁地垂着,声音低了些:“月台,我前几日请太医做了修复伤疤的药,她们太忙,过几天就做好了。别担心你的脸,定能恢复如初的。”
“你是不是怕主子怪你?主子又不像我脾气急,她不会怪你。当年孟家的事,她连泽卿都没责备过。你别怕,她不会恼你的。”
“月台,别生我的气了。”
“我真的错了……”
这些天长信宫人人都夜不能寐,星展也熬了三天。这会夜色轻柔,虫鸣唧唧,她说着说着,抱着自己睡着了。歪在小窗下,她竟睡得又香又沉。
翌日鸡鸣嘹亮,星展惊醒。她懵然揉揉眼睛,左右看看,才回忆起昨夜的事。
“怎么在这睡着了?”
星展站起来,伸了伸酸痛的四肢,噘了噘嘴,有些委屈。
月台不知道她睡在外面吗?若是以前,她就算面上生气,也还是会照顾她,把她抱进屋子里。
星展立刻就想推开窗跳进去,又想起月台因此训过她,她的手又收回来,规规矩矩地去敲门。
无人应。
“月台?”
“还没起吗?”
“月台?你说句话呀?”
“月台?”
“月台!”
那股子恐慌感不知怎的,又爬上来。星展敲门的动作愈急,她等不得了,直接用肩撞开了门。
门未拴上,星展冲劲太大,收不住直接跌进了屋子,倒在地上。
正对着一扇小窗,一席小案,一道身影。
清晨沉寂。
突然。
一声凄厉如折翅孤雁的哀嚎划破长空,听者皆战栗心惊,看向同一个方向。
那是长信宫。
星展涕泗横流,四肢并用地惊恐后退,嘴唇哆嗦着,像个被吓坏的孩子。
可这一回,再也没有人温柔坚定地抱住她,让她依靠躲避。
总支撑在她头上的那一片天,塌了。
“……月台……月台……”
她终于能发出声音,却仍不敢靠近,只一声声地唤着,惶惶惊颤。
无人应她。
那具尸体僵硬扭曲,头足相就,口鼻涌出的大片血迹凝成黑块,挂在身上。
这是牵机之毒,月台教过她的。
服毒者腹中剧痛,全身发硬,窒息抽搐而亡,死状蜷缩狰狞如牵机状。
一生都妥帖体面的人,竟死得这样不堪。
第111章 梦回请救救他的妻子
苦药味浓,层层帷幔之后,低低咳嗽声传来,万俟望惊醒,甩了甩头,倒了温水过去。
“盈盈,喝些水。”
他小心扶起孟长盈,玉杯碰上她的唇,孟长盈眼皮无力地掀开一条缝,猛地抬手抓住万俟望手腕,撞洒了那杯水。
“月台……”她嗓音沙哑。
万俟望面色微微一变,立刻转头唤:“星展!”
外间星展快步走来,眼眶肿如核桃,掩不住的憔悴,她低声道:“主子,我在。”
孟长盈伶仃手掌紧紧攥住星展的手,沉沉呼出灼热的气,话说得断断续续。
“南雍军不曾捞起庭山尸身……荣瑛若知晓庭山是女子,定然会将消息宣扬出去,大做文章抹黑于她……那首级是伪造,发令传首各州郡是为激起群愤,引出褚家军残部一网打尽……快传信竹山,绝不可在此时轻举妄动,耐住性子,积蓄力量以待来日,记住……”
孟长盈一席话说完,几乎要断了气,脸色青白。
星展眼泪啪啪往下掉,使劲点头:“记住了,我马上就去传信!”
孟长盈眼睫颤了颤,沉重的眼皮艰涩掀起,模糊摇晃的视线中,渐渐映出星展如丧考妣的萎靡模样,她发间常戴的粉绫绢花不在了,却插着一只孟长盈无比熟悉的斧簪。
孟长盈微弱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双眼死死盯着那只斧簪,细瘦手指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深深掐进星展掌心。
坏了!
万俟望心道不好,想要遮掩过去:“盈盈……”
可一对上孟长盈那双悲恸沁泪的眼,他的谎话便说不出来了。
孟长盈呼吸越来越重,剧烈地吸气,却还是喘不过气,面庞开始青紫,身体剧烈颤抖,瘫软下去。
星展吓得大哭,急忙去抚孟长盈胸口,又按揉她抽搐的手指:“主子,你别急,主子……”
万俟望抖着手,将手指用力塞进孟长盈口中,撬开她紧闭的牙关:“盈盈,冷静,冷静,慢慢呼吸……”
好一番兵荒马乱。
孟长盈终于恢复了缓慢而微弱的呼吸,她紧紧闭着眼,下唇已经被咬烂,渗出血来。
万俟望红着眼,抚摸着她的头发,哄小孩似的:“盈盈,等你好起来,好起来再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