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盈言罢,再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越过他离去。
言尽于此,这是她给他最后的忠告。
宫宴大殿,暖香熏人,温暖如春。佳肴美酒,管弦雅乐,甚是醉人。
可万俟枭自从入座后,便一直暗含警惕。
小皇帝若想动手,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
万俟枭目光一直隐晦地在殿中来回,直到孟长盈云淡风轻就座,他提心吊胆的心情不知怎地,稍稍放松了些许。
只是没过一会,万俟望也回来了。
看他居于高座,眼神如狼逡巡,虽说没有流露出什么异常,可万俟枭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没那么简单。
酒过三巡,万俟枭面前的酒都冷了,也不曾入过口。
躬身行过来的宫人小心为他换掉冷酒,再摆上一壶温酒。万俟枭随意瞥了一眼,正待收回目光。
忽然察觉到什么,背后汗毛过电般一竖。
那只金壶下,露出米粒大小一点白。
是密信!
若不是墨色漆案,他恐怕还难以察觉到那一点异常。
万俟枭心头跳得厉害,眼神不着痕迹地朝四周转了一圈,没有任何人给他任何暗示。
他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手掌在下裤边上擦去冷汗。
假借倒酒姿态,悄无声息地摸上那点白,再一点一点将细软绢布缓慢拉进宽大的袖口。
成功了!
密信就在他袖口,是在此处查看,还是寻个借口离开再看?
万俟枭只犹豫了短短两息时间,还是决定立刻就看。
他可不敢独自离开。
说不准这也是小皇帝的陷阱,只待他一离宴,便要在隐秘处捉了他,亦或是杀了他。
定下心思,万俟枭又举目看向高台。
万俟望仍是最开始那副样子,嘴角带笑,但眉目沉郁。
孟长盈也是冷冰冰的,看不出什么不同。
但让他在意的是,总是护卫在孟长盈身边的胡狗儿不见了,星展也不在,只有一个月台正在为她布菜。
万俟枭心思乱转,手撑着头作困倦状,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快速拉开绢布,上面只有歪歪扭扭八个字。
“阎王索命,生门在上!”
看清字迹的一瞬间,舞乐鼓点骤然急促,胡姬纵情欢舞,不少胡臣跟着鼓点抚掌而笑。
而万俟枭额头针扎一般刺痛,逼出一片水淋淋的湿汗,瞳孔刹那间紧缩如针。
他纵横战场多年,得太祖看中,成宗赏识。在孟长盈手中亦能扩张势力,如今更是成长为万俟望的心腹大患。
万俟枭从来都是个聪明人。
即便看不透孟长盈,也能大胆与她合作,刮取好处。
千钧一发之际,他福至心灵。密信中的“阎王”必是小皇帝,而生门该是孟长盈。
可若当真如此,这信又是谁写给他的?
绝不会是小皇帝,他既动了杀心,何必打草惊蛇?
难道是孟长盈,可她给个提示已然仁至义尽,又何必以身试险?
依孟长盈的智谋,想卖他个好,救他一命,绝对不必牵扯上她自己。
迷雾丛生,叫人什么都看不清。
但骨子里对危险的警觉时刻叫嚣着,让人坐立难安。
万俟枭抛开多余的念头,只捡起最重要的一头——活命。
大业未成,他的命是最金贵的。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先保全自身,安全无虞退到北方,再谋大事。
转瞬之间,万俟枭心思已百转千回。
他拿起酒壶,起身走到高座之下,高声道:“小王此来京洛,见车水马龙,集市繁茂,风土人情皆如盛世之景,此皆陛下与众臣之功。小
王敬陛下!”
他躬身高高举起金灿灿的酒杯,歌颂万俟望的功绩。
他平时不常讲汉话,更不爱说这些古语典故,此时这一番话倒是说得有模有样。看来不是不会,是不想。
万俟望冷冽眼眸划过一丝兴味,也随之举起金杯,遥遥同他一碰。
“叔父戍守北关,督检长垣,立不世之业,亦居功甚伟。”
两人虚伪地对视而笑,堂下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只装作一派和乐融融。
万俟枭又将酒杯转向孟长盈,向前两步,脚步凌乱似有醉态。
“娘娘临朝称制,扶幼帝登基,赈灾安民,拔除蠹虫,更是——”
他大着舌头,手乱挥着,黄澄澄的酒水从金壶中倾斜而出,倒在青玉地砖上。
万俟枭似是一时不察,踏上酒水,脚步一滑,闷头向前扑倒。
向来不可一世的漠朔旧贵领头人,醉倒在京洛的大殿上,行为粗野无状。
不少臣子都隐隐发笑,眼含轻视。
正这时,变故陡生。
本该栽倒在地的万俟枭,手臂迅速勾上玉台边缘的雕栏。
脚下一蹬,借势拧腰一转,暴射而出,飞扑上台。
目标正是孟长盈。
而此时月台恰巧转身去端汤药,来不及反应。
电光石火之间,万俟枭已掳了孟长盈跳开。
手中捏碎的酒壶碎片边缘锋利,正压在孟长盈纤细洁白的脖颈上。
“放我出宫!”
万俟枭高声大喝,一双鹰眼环视四周,阴狠怨毒,哪有半分酒醉之意。
月台抛了汤药,“当啷”一身抽出长剑,厉声怒斥。
“放开主子!你胆敢伤她一分一毫,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万俟望霍然起身,死死盯着那块离孟长盈脖颈近在咫尺的碎片,“咔”一声捏扁手中金杯,眼眶瞬间充血发红,几乎是要吃人。
“万俟枭,你好大的胆子!”
万俟枭冷笑一声,不多言语,威胁地将尖锐碎片贴得更紧。
孟长盈随着呼吸起伏的脖颈立即被划破,流出一线刺目鲜红。
“住手!否则我屠尽北阳王府,让所有人灭了你万俟枭一支!”
万俟望止不住地上前一步,嗓音嘶哑狠戾,叫人丝毫不怀疑他言出必行的决心。
万俟枭面色变了一变,将碎片稍稍拿远,带着孟长盈谨慎地往后退。
“放我出宫,待我逃出京洛百里,就将她放了。”
“你……主子!”
月台才说出一个字,就看见孟长盈软倒,双目紧闭,似是昏了过去。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喝道:“让开!都让开,放他出去!”
周围的侍卫未动,直到面色黑沉的万俟望一挥手,他们才潮水般退去。
万俟枭一手捞着孟长盈,一手还将碎片压在孟长盈侧颈,目光警惕像是被捕获的野兽,小心地一步步逃出人类的包围圈。
第65章 逃亡偏他还真的碰不得
今夜京洛灯火通明,兵甲齐出。
宽阔长街之上,马蹄声若奔雷,沉沉飞奔声像是要踏进人心里。百姓皆紧闭门窗,屏息闭气,躲在家中。
金吾卫、羽林军、虎贲营、禁卫军……一道道调令自皇宫飞出。
万俟望亲自领禁卫军,追出城门。
阑风长雨纷纷,敲在夜奔盔甲上,碎裂成水沫炸开,氤起湿雾。
万俟望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幽幽如孤狼,雨水浇不熄他眼中升腾的火。
雪奴儿,等我……
淅淅沥沥雨声中,孟长盈刚恢复意识,首先感受到的就是针扎般的头痛。
她拧眉睁开眼,眼前一大片模糊的火红,热度扑面而来,鼻端是湿木燃烧的呛人味道。
“醒了。”
火红被拨动,激起火星四散开,落在孟长盈手背上,细微一疼。
她眨眨眼睛,终于看清眼前的情况。
一间破败山神庙,破窗飘雨,打湿一小半地面,他们躲在另一边干燥角落里。
万俟枭坐在她对面,手里正拿着一根棍子,拨动眼前的火堆。
他做的是汉人打扮,穿着布衣,一头的金银宝石和面上朱砂纹都去了,乍一看竟显得年轻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