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看黄雀专注地瞧着他,他用剩下的那只手挠挠头,腼腆笑着补上一句:“也不讨厌杂胡。”
虽然话语质朴,但万俟枭听着还真有几分感慨。
他也是漠朔人,自然也经历了入关以来,和汉人的战争、对抗、磨合、共生……有时也忍不住去想,以后漠朔人和汉人会是什么样?
孟长盈却敛眉,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瞳,在雪白面颊上投下一片淡青阴影。
可惜百姓平静的生活将要结束,战火再燃,北朔必乱。在黎明之前,会是比血更浓稠的黑暗。
而这一切的推手,是她。
黄雀和赛达同孟长盈说过话后,都很高兴,这会特意一块去熬药,把里屋留给孟长盈二人。可能是觉得他们夫妻二人有私密话要说。
屋子重新安静下来,万俟枭打量着孟长盈垂眸静思的模样,总觉得她此时身上像压着一层沉重的悲伤,让人看不透。
“你方才说,以后不会有人再拿杂胡说事,是指汉化之后?”万俟枭突然问。
孟长盈眼睫一抖,掀起眼帘,清凌眼眸如静水深渊,“汉化对胡人利大于弊。”
“这倒没错,”万俟枭爽快承认,但眼神却暗下来,冷笑,“但长此以往呢?”
“漠朔小童说汉话、着汉服、认汉字,生在没有草原和狼群的中原,还和汉人通婚。从血统到文化习俗,完全被汉人彻底污染。这样的人,还能算是漠朔人吗?”
孟长盈沉静地同他对望,缄默不语。
而答案,他们两人心知肚明。
第67章 擂台北朝硝烟再起之势,无人可挡。……
万俟枭仰天大笑,笑声带着尖锐的讽刺。
“亏小皇帝把你还当仙女一样捧着供着,你打的就是这种算盘!你要从根上瓦解漠朔人,让我们全都消失!”
或许不止呢。
半晌,孟长盈幽幽道:“他不会不知道,但这是必须要面对的抉择。入侵一个礼教完善的泱泱大国,同化是必然而唯一的结果。”
“少拿这些大话哄我,你们汉人最会装腔作势!”
万俟枭一掌拍在床上,土炕抖下些灰渣,他眼露凶恶。
“我只知道,我绝不会叫你得逞!小皇帝是个讨好汉人的软骨头!而我会带着新的漠朔九部,重现先祖马踏中原的辉煌!”
孟长盈没有同他争论,只无言抚平万俟枭拍皱的褥子。
过了会,面对胸膛起伏的万俟枭,她轻声道:“离去时,记得给黄雀一家报酬。”
京洛以北,护卫军野外扎营,深夜火把来回。一匹匹快马飞奔而至,倏尔又出。
自宫宴后,万俟望再也没睡过一个整觉。
他手里举着烛台,正在看地形图。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面容在光影分割间刀刻般冷峻。
“陛下,崔将军正在探查西南方向,短时间内还回不来。”
说话的是月台。孟长盈不在,她们明面上不好过分我行我素,每日需向万俟望禀报探查进程。
万俟望没说话,只挥了下手。
月台随之后退,就在转身前一瞬,万俟望突然开口,嗓音很哑。
“星展和郁贺……这几天怎么没露面?”
月台脚步顿住,微垂的面上神色细微一变。但她很快稳住,镇定答道:“星展呆不住,自然也跟着出去找人。郁将军领金吾卫,在东南方向探查。”
万俟望原本一直背对着她,闻言缓缓转过身。烛台火苗咻地一下窜
高,照亮万俟望那双爬满血丝的眼睛。
“西南,东南。”
他重复了一遍。
月台心道不好,怕是叫他发觉出不对了。但此时,她也只能冷静抬头:“是。”
“万俟枭出逃,北关叛乱,他必定往北逃,”万俟望一字一顿,沉沉砸下来,叫人心头发紧,“崔绍和郁贺却都往南查,这是什么道理,少府卿?”
月台姿态得体肃然,镇定道:“北方有陛下的护卫军搜索,还有无数城郭关隘。万俟枭其人狡诈,崔郁二将也是担忧主子,才扩大搜寻范围,不放过任何一一丝可能。”
万俟望探寻的眸光冷沉,如嗜血野兽在嗅闻可疑的血腥气,随时都会弹出利刃取人性命。
月台后背出了层薄汗。
良久,万俟望才挥手,让她出去。
月台脚步平稳地走出大帐,无声呼出一口气。
帐中万俟望阴沉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握着烛台的手逐渐用力。
烛台火苗摇晃,甩出一串烛泪,滚烫滴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他恍若未觉,反而露出个笑,如同猛虎龇牙。
“雪奴儿,又来骗人……”
暗夜里的低语叫人听不清,却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深山中,黑衣人垂首跪地,万俟枭靠在土屋外墙上,面上难掩惊讶之色。
“什么?”
“护卫军往南去了。”黑衣人道。
“往南去?”万俟枭皱眉深思片刻,忽而想起一件事,追问道,“郁贺和崔绍在哪个方向?”
“东南、西南。”
悬在空中的心下坠,所有被忽略的细节全部蜂拥而出,淹没了他。
怪不得他出城出得那么顺利,怪不得一路向北甚至没遇到一次追兵,怪不得孟长盈淡定无比,全然不当回事……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条路又是孟长盈为他选的。
原来,她从来就没想过和他回北关。
万俟枭面色几番变幻,呼吸沉重,转头就进了土屋,大步撩开里屋帘子。
昏暗土屋中,孟长盈闭目躺着,一张雪白盈润的美人面,像是烂蚌里光华流转的一枚珍珠,陋室蓬荜生辉。
万俟枭下意识脚步放轻,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他狠狠地跺下脚,重重走到床边,一拳打在土炕边缘。
“孟长盈!”
孟长盈眉心蹙了蹙,睁开眼睛,并无太多惊慌,只上下扫了他一眼。
“发什么疯?”
“你是故意的!故意让我挟持你!故意让我逃出来!故意让我反叛谋逆!”
他语速极快,形容狰狞,声音几乎震得孟长盈耳膜发疯。
孟长盈抬手揉了下耳朵,往旁边退了退,平静道:“没有这份故意,现在你早成了万俟望的刀下亡魂。”
这话丝毫没有安抚到万俟枭,虽然孟长盈也并不想安抚他。
他面色因剧烈的愤怒变得通红,紧握的拳头似乎下一秒就要砸到孟长盈头上。
“放屁!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做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为了我!”
“吵。”孟长盈皱眉,有些嫌弃,“小点声。”
“你……”万俟枭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又一拳砸在土炕上,“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孟长盈躲都没躲,只牵起嘴唇漠然笑了。
“你还是这么蠢,”孟长盈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里尽是讽刺,“为了你?为你什么?你有被利用的价值,该为此庆幸。”
“呵——”
万俟枭都气笑了,一口气堵得胸口生疼,指着孟长盈的手指发抖。
“孟长盈,你怎么就这么不可一世呢?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请便。”
孟长盈淡淡吐出二字,然后闭上眼睛。
像是等死,但在万俟枭眼中这是挑衅。
她凭什么这么狂!
万俟枭毫不犹豫提起拳头砸下去,挥拳力道带起风声,骤然停在孟长盈面前,吹开她黑色的额发。
孟长盈睁开眼睛,不意外也不欣喜,只是抬手推开那只拳头。
万俟枭死死瞪着她,手臂肌肉紧绷,拳头丝毫不动。
见推不动,孟长盈松开手,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
万俟枭瞪着她,死死瞪着她,眼睛都酸了,孟长盈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不知道还以为家犬发了疯,主人懒得理,才翻身睡了。
万俟枭被自己的想象气得要命,他上手去推孟长盈肩膀:“睡什么睡!你给我起来!眼睛给我睁开!”
孟长盈被他晃来晃去,发丝凌乱落在脸上。
她睁开眼睛,随手撩开发丝,眼神凉飕飕的。
“什么事?”
“什么事?!你把我骂得一无是处,转头就睡了?还问我什么事?”
万俟枭难以置信地怒吼。
“你想坐上皇位,先帝还在时便是如此。如今时也命也,从小贵族跌到平民阶层的胡人,北关军中被禁选清显的胡人,还有北地无数愤恨迁都、不满汉化的胡人,都会是你的拥趸。”
孟长盈忽然开口,嗓音冷淡,不疾不徐。
说到最后,她抬眸倏然看向万俟枭,薄唇开合,“振臂一呼,千呼万应。这样还不够吗,你到底在闹什么?”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