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屋内处处都被打扫得干净整洁,不知是李婶还是小荷手巧,剪了很多栩栩如生的剪纸,有人像,有福节,有喜字,贴在床头镜台和柜门上,平添着温馨与喜气。
在没有男子支撑的家里,她们母女二人也是尽全力在幸福充实地生活。
白婳微有感触,正要收回视线,余光无意一扫,注意到里屋闪过一个身影,似是在刻意躲人。
她好奇睨去目光,这时,宁玦从后拍了她肩膀一下,白婳回头,见他将东西放在堂屋长桌上,便有样学样,也将怀里的衣裙放落在旁。
李婶冲里招呼一句:“小荷,先别忙了,快出来看看是谁来家里了?”
原来里面的人就是小荷。
被唤的姑娘嗡嗡应了声,慢吞吞从里屋挪步出来,全程低着头,不敢抬眼,神色更不自然。
李婶拉着小荷站到人前,眉眼带笑,直言不讳道:“我闺女是个脸皮薄的,先前公子将她从恶霸手里救下,我私下与她随口提说,宁公子为人正直,若无家眷,不如以身相许。其实当时不过一时兴起,后来又想,公子绝非池中物,不知何时就会离开岘阳山,加之我也亲自探过公子的口风,知晓你短时间内并无成家意愿,于是便作罢算了。哪成想,我这实心眼的丫头还真难过了好几天,眼下见了你都只想躲着了……”
小荷羞窘更甚,脸颊全红,支支吾吾阻道:“阿娘,你……你乱说什么,此事都过去多久了,如今我与四郎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方才那话莫再提起,也别为此作扰到宁公子。”
李婶立刻答应:“好好,以后阿娘不提。”
白婳在旁看戏一般,目光从小荷红彤彤的面颊上离开,转而去瞧宁玦的反应。
遗憾的是,宁公子处变不惊,表情如常平淡,面对羞红脸的姑娘家,不为所动,甚至再开口依旧一板一眼的严肃。
“我差人打听过,李四郎为人憨厚,李家在廉水村也算富裕
人家,小荷嫁过去以后,身边会有人相护。”
李婶知道宁公子人脉广泛,为此感激:“有劳公子费心,能与公子结识,是我们母女俩的幸运。”
小荷也鼓起勇气向前,低首垂目,再向宁玦表以昔日搭救恩情的谢意。
白婳站在旁,眼见宁玦细微的不自在,主动上前开口道:“小荷姑娘,公子为你备了一份新婚礼物,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心意,这套衣裙你看喜不喜欢?”
小荷讶然,顺着指向看过去。
那是一对木质成色皆上等的檀木箱箧,价格一定不菲。
她看向母亲一眼,又匆匆低下头:“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我不能收。”
李婶在后苦涩叹了口气,其实原本她也想咬咬牙买下这么一对,送给闺女装嫁资,以壮脸面,奈何囊中羞涩,只凭她在城里给有钱人家浣衣的微薄积蓄,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闺女懂事贴心,不争不取,宁愿委屈自己用表嫂的旧箱子,也不愿她透支钱袋。
宁玦没有来来回回打价还价的耐心,也做得出直接放下东西就走的事,白婳看出他无意继续交谈,主动圆场道:“公子不擅与人交际,如今好不容易主动送个礼,若再被拒绝,以后恐怕真不愿跟人来往了,李婶、小荷,你们就好心体谅体谅他的第一次,收下礼物吧。”
话说到这份上,李婶便不再坚持推脱了,但这份人情自会牢牢记在心上。
小荷也很知礼,走到白婳面前,语调柔柔言道:“谢谢姐姐的衣裙,我在城中做工多年了,都未曾见过像姐姐这般漂亮的,确实该是你,才配得上公子……”
白婳原本正要说不用谢,结果小荷后半句一出,叫她直接把话噎在嗓口。
她忙解释:“小荷你误会了,我只是公子的侍婢,负责照顾公子的起居。”
小荷点点头,顺着她说:“原来如此,是我误解了。”
白婳松了口气。
李婶直直爽爽,没把白婳和宁玦联想到一块去,大大咧咧道:“其实你们明日能过来捧场我就心满意足,面上有光了,还破费准备什么礼物……明日我可一定得好好张扬张扬。对了阿芃姑娘,你是近日才上的岘阳山吧,你家是哪里的?你这般的样貌若是生在我们绿萝村,保准是村里最招眼的凤凰,说媒婆子一定早早踏破你家门槛,给你寻说季陵官户的亲事。”
对于平民百姓家的女儿而言,能嫁入官吏门户是光耀门楣的事,故而李婶有此一言。
也不是非要她攀高门的意思,只是一种美好的期许,随口的祝愿。
白婳理解这话,于是微笑着应付过去,哪成想,宁玦在旁忽的突兀插来一句,有些显情绪地言道:“她不嫁官户。”
白婳错愕看向他,李婶的表情也微显尴尬。
倒是小荷平平静静的,目光逡巡于两人之间,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深意模样。
明日是办席的日子,前夜要做不少准备工作,他们不便继续打扰,又聊两句后告辞离开。
望着远去的两道背影,一个挺拔孤高、芝兰玉树,一个仙娜袅袅、柔腴绰约,小荷心想,真是好相配的一双人。
……
回去路上,宁玦一言不语走在前,白婳吃力跟在后。
这是一段上山路,以往两人同行时,要么是宁玦在前刻意放缓步速,要么如上次那样,他执意与她牵手,牵扯中自然而然帮她省了力气。
但今日不同,他既不等她,似乎还稍提了步速,叫她艰难提裙跟行,很快便气喘吁吁。
白婳玲珑心思,很快觉察出不对劲,于是小跑两步跟到宁玦身侧,主动询问道:“公子为何不悦?”
宁玦不语,步伐节奏不变。
白婳又跟两步,歪着头再问:“是我惹到公子了吗?我脑筋转得慢,还请公子明示。”
宁玦瞥眼,冷淡看着她:“既然这么爱与我撇清关系,便少来与我言语。”
白婳怔了怔,是因她刚刚对李婶的那句解释惹他不快了吗?
可她实话实说,何来不妥?若当时不去解释,任由误会,才是寻机上位,要占他便宜的意思吧……
她想了想,以退为进道:“难道公子愿意与一个小小的侍婢扯上关系,还是……男女关系?”
她眸光盈盈凝过去,可宁玦却偏过了眼。
他回:“这要看你。”
白婳一知半解。
她潜伏深山,该不拘小节,一切以窥探剑招为先,但与宁玦相处间,她不知不觉褪去伪装,都在用真实的自己与他接触。
刚刚解释时,她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宁玦不悦,在她意料之外。
但不管如何,总不能叫他继续与自己置气,心生罅隙。
于是白婳主动勾手,拉住他的食指关节,学他捏自己的力道也去捏了捏他。
宁玦身体几乎一瞬僵硬。
白婳凑他很近,几乎贴耳,轻柔柔问道:“可以牵着走吗?夜黑风高,我快跟不上公子了。”
宁玦面色依旧有点冷,没有言语,但手下动作顺从,依着她勾勾戳戳的力道,牵起她,继续往山上走。
白婳其实没有想到,原来撒娇这么管用,只一句话,公子步速便真的慢下很多。
第15章 心烦意燥
小荷出阁宴当日,整个绿萝村里外都透着喜庆热闹,锣鼓鸣响,乐曲欢畅,红色彩绸高高系挂在村口两侧的古榆树梢上,被风卷着舞动飘扬。
听说村长带头出酒出肉,村民各家也是有力出力,帮着李婶操持完成筵席的前期准备,虽是寡母孤女之家,也万不能被外村人看了笑话。
小小的绿萝村团结一心,席面热热闹闹地凑出十桌来,且桌桌人员坐满。
白婳跟随宁玦赴宴,因与乡民们不算相熟,也不太习惯融入热络的婚娶话题讨论中,于是上完礼金后,两人随意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落坐。
这一桌孩童居多,他们扒窗看过新娘子的红衣装扮后,满足了好奇心,坐回席上拿起筷子,眼巴巴等着开席吃肘子。
如此正好,跟孩子们坐在一起能免不少口舌,若与奶奶嬢嬢们坐在一桌,到时她们兴致一起,说不定就逮着桌上两个面生的小年轻开始八卦东西了。
白婳不擅应对,宁玦更是。
原本以为避免了麻烦,没有想到这群孩子里有个自来熟的小姑娘,七八岁模样,梳着两个双丫髻,眼睛扑闪扑闪瞅着她,认出白婳是前几天送面具的姐姐,恍然一下,便冲她笑。
白婳喜欢小孩子,回应地摸摸她的头。
“你叫什么名字呀?”
“二丫。”
听白婳主动搭话,小女孩像被鼓励到一般,诚恳恳问道:“漂亮姐姐,你什么时候也和小荷姐姐一样,穿漂亮的嫁衣红裙子呀?阿娘说小荷姐姐明日会更漂亮,待新郎哥哥迎娶她时,她就头遮红盖头从房间里出来给大家瞧了。姐姐,你以后是不是也会这样,穿红裙嫁衣给大哥哥看呀。”
童言无忌,小姑娘笑容甜甜地伸出软嫩嫩的手指,怯怯指向宁玦,被他视线淡淡一扫,又吓得立刻缩了回来。
宁玦出门佩剑,加之面容冷峻,寡言不语,绿萝村的这些小家伙们一向怕他。
白婳笑容变得不自然,本想解释,转念想起昨日公子因何生恼,话到嘴边又迟疑着不敢脱口而出了。
她余光悄悄扫向宁玦,看他不紧不慢正剥开一粒花生入口,好似没有听到二丫的话,无动于衷,安静咀嚼。
白婳收眸,无奈岔开话题:“那二丫瞧瞧,姐姐今日这身衣裙好不好看?”
今日出行前,她本想衣着朴素,身穿灰蓝布衣,不愿意在人多热闹的场合里太过招眼。
可宁玦做主,要她换上新衣裙,穿新衣沾喜事,这是他当时的说辞。
于是白婳不得不的,上身了当日在成衣铺试穿选买时,宁玦最喜欢的那一套——淡粉芙蓉绢纱裹胸,外罩栀白烟霞纹绫罗衫,腰间束着一条淡紫色织锦缎带,皓腕动作时,袖口上纹绣的点点落落的樱瓣,便会栩栩如生地渐次显映。
二丫痴痴看着她,忙点下巴颏,眼神新奇又羡慕:“好看好看,姐姐像嫦娥!”
这个形容……
村里孩子们不知听了哪家说书先生讲故事,先前个个喜欢美猴王面具,这会儿又把她比作嫦娥。
白婳伸手,从桌上圆盘里抓来一把花生,给二丫剥着吃,有吃的,话自然就少了,不用再担心小家伙会语出惊人。
宁玦又剥完一颗,正好攒够一把,他伸手过去,把花生仁全部放白婳手心里。
“拿这些喂她吧,不是正在养指甲,别剥硬壳了。”
白婳怔愣看过去,诧异于自己这点小心事竟都没瞒过他。
买衣裙那日,女掌柜格外赠送给她一罐凤仙花染甲膏,可惜她先前劈柴时断过甲,甲面并不美观,她不想浪费色膏,便打算养护过再涂,却未想到这点爱美的心思会被宁玦发觉,一时微窘。
又想起昨晚上山后,原本公子想吃栗子糕的,却又突然改口说不吃,或许也是顾忌她的指甲。
白婳心头微妙漾动着,收回手,接纳好意,小声回:“多谢公子。”
二丫看不懂两人眉来眼去的眼神交流,只知自己吃的是大哥哥剥的花生米,于是跟着嘴甜道:“谢谢哥哥。”
宁玦敛眸,收回手,莫名来了一句:“还是小家伙说得好听。”
白婳耳尖微热,不明公子是随口一说还是有意点她,二丫与她所用称呼不同,可她又岂能也用‘哥哥’二字来暧昧相唤他?
在白婳的认知里,若非有真正的亲缘关系,只能是在衾间亲密时与情郎靡靡软语,才会用‘哥哥’相唤对方吧……
思绪不禁飘远,反应过来后羞赧又懊恼,她匆匆低下头去,遮掩脸膛浮起的异样绯色。
没过一会儿,李婶过来,俯身拍了拍白婳的肩膀,语气带着歉意道:“宁公子、阿芃姑娘,不得已要把你们分开了。除了小孩这桌外,其余的男女席上不能同桌,这是村里的规矩,莫要见怪啊。”
其实京歧也有这样的规矩,只是白婳以为郊野村落里不讲究那么多,结果竟是自己不周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