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上前正欲推门,张攸年突然道:“此番祸事,皆因我鬼迷心窍所致。你那两位弟弟我已处置,再无人能阻你今后之路。待王爷登基,你便是东宫太子。届时我自会认罪伏诛,只道兄弟阋墙与你无干。”
说到此处,他低头默了一瞬,再开口嗓音低沉:“萧秋折,愿你今后好生对待青妤,也……祝你们白首偕老。”
白头偕老,四字出口,心如刀绞。
曾经没有人知晓,他张攸年也曾将一片痴心暗许,却一直不敢
言。看尽王孙公子献殷勤、赠珠玉,而他连为她买盒胭脂的银钱都没有。
旁人唾手可得的,他耗尽十年心血才勉强触及。到头来,终究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纵使他褪去寒衣换上锦袍,在她眼里,怕还不如当年那个躲在廊下偷看的少年。
原来情之一字,最是不讲道理。不是够努力就能得到,就像再亮的烛火,也照不进合上的眼帘。
直至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他错了。
夏木葱茏,风过叶动,日影斑驳,摇曳一地碎光。
萧秋折听完这番话,静默无言,只推门而入,将张攸年一人留在门外。他想,若张攸年尚存一丝清明,便该明白,世间诸事,尤其是情,绝非强求可得。付钰书的前车之鉴,他未曾参透,偏要亲身历劫,方知痛彻心扉。
萧秋折回房后,坐于床前,紧握晚青妤的手,寸步不离。他守了一夜,未曾合眼,直至翌日晌午,晚青妤才悠悠转醒。
她饮了药,气色稍复,抬眸见萧秋折,泪水倏然滚落。唇瓣微颤,却未能发出一语。
萧秋折与她四目相对,见她落泪,亦不由眼眶一热,泪水潸然。
二人相顾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这一日,对萧秋折而言,如历劫难。可也让他终于明白,晚青妤对他的爱,竟如此深沉。
前些日子,他因她不肯言一句“我爱你”,便赌气三日不归。而今才知,她爱他至深,甚至愿为他赴死。
她向来坚韧,默默承受着一切。十七岁时,本可与心上人相守,却因家族变故,被迫因利益与他成婚。婚后未享一日夫妻之乐,便独居山中,两年间因下人克扣银钱,日子清苦。而后父亲与长兄相继离世,二哥又遭横祸,险些葬身火海。她在亲王府的这段日子,也未曾享过一日安乐。
她未曾因他得过半分快乐,反倒因他受尽磋磨,她被祖母逼着延嗣承祧,终日惶惑于茫不可知的将来。为他担惊受怕,却被太后威逼和离。更因自己未明身世,连一句“我爱你”都不敢宣之于口。
这般煎熬,何尝不是钝刀割肉般的痛楚?
而今细想,他只觉亏欠她太多。为夫者,未能护她周全,未予她安稳喜乐,反倒在他最危难时,得她以命相护。
这一箭,原该是他的劫数,她却毫不犹豫地替他挡下。这般情深义重,怕是穷尽此生都难偿还。
二人泪眼相望,珠泪浸透锦衾。萧秋折见她伏在枕上无声落泪,终是再难自持,竟哭出了声。
自母亲去世后,他再未这般失态。当年是因永失至亲,而今却是后怕,怕极了眼前这人也会永远离开他。
晚青妤勉力抬手,指尖轻抚他湿透的面颊:“别哭了,我不是好好在这儿么?”
她气若游丝,却仍弯了弯唇角:“萧秋折,你这一生,太苦了。所有的劫难,原都是有定数的。前日我还梦到一位鹤发仙翁,他说你命中有几大劫难,但若有人替你挡过,此后便都是康庄大道了。以前种种劫难,你皆一一熬过。此番,我来替你挡下,相信再也不会发生了。”
也幸好,她活了下来。
她一字一句落在他心里,都让他心疼不已,她掌心早已濡湿,却仍勉力举给他看:“别再落泪了,你看我的手都湿了。”
她劝着他,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他抓住她的手,颔首难言。心中虽有万语千言,却觉字字皆不足以表此刻心情。
他哭了好久才渐渐止住哽咽,而后小心翼翼将她扶起,让她趴在自己怀中。
“青妤,都过去了。那些荆棘难走的路都走过来了,我们终于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张攸年又让人寻来几位医师,为晚青妤悉心调理伤势。众人在这医馆将养三日,待她伤情稍稳,方准备启程返京。
临行前,晚青妤把张攸年叫到了房间。
这些时日,张攸年始终守在门外日夜不离。此刻她说要见他,反生踌躇。
他进了房间,只见晚青妤伏卧榻上。她闻声抬眸看他,他与她对视一瞬,仓皇垂首,竟不敢直视。
他缓步走上前,在距榻三步处驻足。但见她虽气色稍复,身形却消瘦得惊人,纤指交叠置于锦衾之上,连抬首都显吃力。
“坐罢。我有话与你说说。”晚青妤道。
张攸年默然片刻,扯了把椅子坐下。坐下后,恰能与她平视。他看她一眼,便又垂眸。
他数日未进滴水,看上去形销骨立,眸中光华尽失,身上衣衫仍是血迹斑斑。
屋中寂静了好一会。
张攸年再次抬眸看她,终是轻声问道:“还疼得厉害么?”
他很担心她。
晚青妤苍白的唇边浮起一丝苦笑:“好多了。”
她原有许多话要问,此刻人就在眼前,却不知从何说起。
又一阵沉默后,张攸年无意识地攥着袖口,问她:“可要喝水?”
“不喝。”晚青妤回道,然后很认真地看向他,“张攸年,有些事,我想听听你的实话。”
到了这般地步,她想问个明白。
张攸年似乎猜出她想问什么,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盛满了说不尽的疲惫与哀恸。
晚青妤问道:“言书堂出事,以及那场火,可是与你有干系?我二哥,是不是你设计陷害的?”
从前她从未怀疑过他,可近来种种,却叫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总叫人捉摸不透的男子。
张攸年眸光微凝,口中苦涩,认真地回道:“青妤,我以性命起誓,我从未加害过你二哥。言书堂之事,实乃付家老爷所为。”
“当初,付家书库出事,付老爷欲在京城另觅宝地重建。此番他野心勃勃,不仅要建一座前所未有的书库,更想借此与翰林院攀上关系。言书堂,便是他觉得只好的宝地。且你二哥在翰林院任职,屡次阻他往翰林院安插人手。他便起了杀心,先是构陷,后又寻到我。”
“他许我官职,诱我同谋。可我素来厌恶付家,更不屑与付钰书为伍,便断然回绝。言书堂起火那日,我并未去表兄家,而是被付老爷带到一处别院。他假意为我疗伤,实则想逼我出面诬告你二哥。可我虽非君子,却也知恩图报。你二哥待我如手足,我岂能出卖他。”
张攸年眸色渐深:“后来我暗中搜集付家构陷言书堂、纵火谋害你二哥的罪证。待证据确凿,便呈递御前。陛下查证后虽震怒,却未立即发落付家。皇家权衡之术,终究要以朝局为重。皇上为堵我之口,又见我尚堪一用,便将我安插入吏部。”
“那时吏部尚书乃是皇后母族之人,陛下早欲除之。待我查出其贪墨渎职之罪,陛下便顺势擢我为吏部尚书,让我官居二品。”
说到此处,他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透着苍凉:“如今想来当真可笑。我以性命相搏,一步一血印挣来的前程,不及帝王一念之间的权衡。”
“人生来便分贵贱,从前我总怨天道不公。一身才学无处施展,满腹韬略无人赏识。后来陛下许我前程,我便昏了头,只道是二十载寒窗终得报偿。”
“后来,皇上又许我锦绣前程,命我接近萧亲王,蛊其谋逆。我原以为,待事成之日,便可平步青云,谁知攻城那日,皇上竟紧闭宫门,箭雨火石齐发,要将我们这些棋子与叛贼,尽数埋葬。”
他依旧记得那一刻,皇上站在城楼上,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挣扎的蝼蚁。
他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晚青妤始终安静地听着。
过了半晌,他才又开口道:“关于萧秋折的身世,其实京城中那些流言蜚语并非我所安排。是江侧妃想借机将萧秋折赶出亲王府。王爷此战若胜,便可登基为帝,萧秋折便是太子。只要证明萧秋折并非王爷亲生,太子之位就会落在她儿子身上。所以她四处散布谣言,想毁了萧秋折。”
“那日,你突然找上门来,抬手便是一记耳光。我当时怔住了,可望着你满眼的怒火与哀伤,又觉得情有可原。只是我亦明白,你对我向来心存芥蒂。纵使我百般解释,你也听不进去。你定是觉得,我对你的心意是假的,想与你相守也是假的,唯有踩着旁人往上爬才是真的。”
“晚青妤,你可还记得我们幼时那桩旧事?那年乔府丢了一件贵重物件,阖府上下翻了个底朝天也寻不见。众人却都将目光落在我身上,硬是将我带到祠堂前跪着,逼问我将东西藏在了何处。我哭着辩解,甚至磕破了头,可谁肯信我?在大家眼里,我不过是个穷苦的下人,做出偷盗之事再寻常不过。”
“但是我没有偷,我在乔家这些年,从未起过半。分贪念。当时,即便我额头磕得鲜血淋漓,也没人相信。就连父亲都来逼问我。他怕极了,若坐实了这罪名,
我们父子便要被逐出乔府,又要流落街头。我说我没偷,他便当众狠狠责打我。众人见我宁死不肯认,这才作罢。”
“后来过了半年,那物件忽然找到了。但是当时没有人替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人向我道过一声歉,这事便这般轻飘飘地揭过了。可于我而言,这却是天大的冤屈,是刻进骨子里的羞辱。这顶偷儿的帽子扣在我头上,任我如何辩白都无人肯听,而原因竟是,只因我出身微贱,只因我是乔家的下人。”
他这一生走来,历经种种坎坷,无论是生计、尊严还是情爱,竟无一样顺遂。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已然哽咽。晚青妤听着,眼眶也渐渐红了。此刻她才恍然,并非张攸年太过莫测难懂,而是自己从一开始就对他心存偏见,始终带着有色眼光看他,甚至认定他的好、他的情意、他的爱慕,统统都是假的,不过是他攀附权贵的垫脚石罢了。
张攸年将往事尽数道出,心中郁结总算舒解几分。即便如此,他仍无把握晚青妤会信他这番话。可既已说出口,至少不必再憋闷着,也不必至死都带着这份委屈。
晚青妤将脸颊轻贴在手背上,泪眼盈盈地望着他。终是轻声道:“张攸年,对不起,是我们错怪你了,真的对不起。”
她竟向他道歉。
张攸年听得这句,鼻尖一酸,眼中顿时蓄满泪水。他慌忙低下头,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道什么歉,都过去了。该赔罪的是我,若不是我痴心妄想,轻信皇上蛊惑,妄图借机铲除亲王府来换与你相守的机会,你也不会受这般重的伤,终究是我错了,合该付出代价。”
他一只手攥住腿边的衣袍,喉间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青妤,我活不成了。但有些真心话,我定要告诉你。我对你的好,对你的情意,从来都是真心的。我也想给你买最甜的糕点,也想日日瞧见你在我身边笑,可似乎从我出生那日起,便没了这个资格。”
“我喜欢你,是真心实意的喜欢。无论你如何看我,至少,给我留一分爱情的尊严。”
他真心实意的感情,也希望她能在意。
他话至此,已是语不成声。他起身背对着她:“青妤,想来今生......再不能为你买那些甜糕了。但愿来世,我的命数能好些,还能再遇见你。”
“若萧秋折将来承继大统,以你的聪慧,定能辅佐得当。萧秋折爱得光明,比我们任何人都配得上与你相守一生。”
是的,只有健康的爱情才会开花结果。
二十几年来,纵使儿时受了屈辱,也未曾像今天这样难受过。
但是又能如何呢?一切都晚了,也都过去了。
甚至,他那份不够体面的爱,也必须在此刻停止了。
他不等她回话,便向门外走去。
“张攸年。”晚青妤望着他的背影,急急唤他,“张攸年,我始终当你是朋友,自儿时便是,也从未轻看过你。”
他脚步微滞。
朋友。
有这句话已经足够了。
张攸年离开了,后来,晚青妤再也没有见过他。
晚青妤身体好了一些后,萧秋折便带着她回了京城。
如今的京城已不是当初的京城,两日后新皇登基,也将会立新的太子。
而晚青妤的身世,也将会揭开。
第72章
“要是动作和幅度小点,……
王朝骤变,无论黎民百姓还是朝堂众臣,皆猝不及防。唯独萧敖对此早有筹谋。战事方定,他便以雷霆之势整肃宫闱,召集文武百官,推行新政。但凡有违逆者,轻则革职流放,重则下狱问罪。那些蛰伏多年的能臣干吏,纷纷被擢拔重用。
萧敖虽多年远离朝堂,然治国之才未减分毫。他深谙乱世用重典之理,不过多日便将动荡的朝局稳住。
而正当他着手准备登基大典时,却惊闻两个儿子惨遭毒手,而凶手竟是张攸年。这对于萧敖来说乃是沉重打击。纵使二子才具平庸,终究是亲生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