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晓意,等到事后两人共浴,她才小心翼翼地问封令铎道:“若是明日我的香囊没有人要,郎君可以来取吗?”
封令铎几乎冷笑出声。
别人不要才想起他,也真亏她想的出来!
他不高兴,也不想展露,只假作疲惫地冷着张脸,不置可否地让她下去了。
等到次日绣工展示的时候,封令铎故意没有出现,他是想看看她那狗爬一样的绣工若是自己不要,还有没有人真会给取走。
那一日封府内院的游廊上,挂满了各式玲琅的绣品,姑娘们远远地瞧着,眼见上面的绣品被人一件件地摘走,只剩那只张牙舞爪的海棠并蒂香囊。
隔着一条回廊的距离,姚月娥的表情从一开始的镇定自若,到后来的焦躁、尴尬、最后似乎还有一丝不常见到的失落……
这令一直在阁楼远观的封令铎很是满意。
可当他起身想取走那只香囊的时候,外院一个名唤阿刘的护卫,却抢先将那只香囊请走了。
封令铎不喜别人沾染自己的东西,哪怕是封家最为落魄的时候,他的就是他的,从来不曾让步。但今日一事由他一手促成,他没有立场生气,只能莫名其妙当了回苦咽黄连的哑巴。
于是心头愤懑的封少爷,一整个月都没再进过姚月娥的院子。
大约是两次三番的冷遇之后,姚月娥猜到症结所在,于是识相地又绣了一只,偷偷放在了他枕头底下。
后知后觉的补偿,一向众星拱月的封令铎自然不屑。
只是在发现香囊的那一晚,憋闷许久的郁气让他再也按耐不住,冲进姚月娥的院子,将她好好整治了一番,直到她精疲力竭地卖乖求饶才堪堪停下。
而后这只香囊就被封令铎扔在了不知哪个角落,从此再未见过。
如今再见,那种愤懑到呼吸不畅的感觉又回来了。
以前封令铎总觉得姚月娥就像是一块清新可口的膳后甜食,吃的时候颇觉合口,吃不到也不会过于挂念……
可他从未承认过,自从得知姚月娥走了以后,每每听到、看到、想到一切与她相关的东西,胸口都像是压了块又冷又硬的巨石。
视线落回廊外的那只香囊,积雪已在上面覆了薄薄的一层,看起来更像是无人过问的弃物。
弃物。
封令铎冷笑,如今的他,可不就像秽篓里那只香囊,同样是被她丢掉的弃物?
砰訇一响,海棠文雕花隔扇门被重重地拍上。可须臾之后,封令铎又从房里行出来,俯身拾起了秽篓里的那只香囊。
*
正月初七,姚月娥带着请人写好的诉状,跋山涉水地抵达了建州府的衙门外。
今日是节后衙门上职的第一天,照理说前来投状的人应该不少,可姚月娥一直等到府吏前来收状,衙门口都空无一人,不见任何前来提状的百姓。
她心中纳罕,递了纸状又见那府吏半抄着手,阴阳怪气地看她,半晌都不动。
“官爷有何吩咐?”姚月娥迷惑,直到看见那半遮在状纸下的手,朝她轻轻地勾了勾。
姚月娥心中不悦,但还是从腰包里摸出快碎银,又道了几句“劳烦”,那名府吏才慢慢悠悠地进去了。
但不过一会儿,他又从黑漆的府门出来。
他将两张状纸扔回给姚月娥,敷衍着道了句,“走吧,你这案子我们州府衙门不受理。”
言讫也没更多的交代,转身就走。
“官爷!”姚月娥当即伸手拽住了他。
她将手里状纸展开,看见上面鲜红的一行“证据欠缺,难以立案”,仰头问那府吏道:“我有店家伙计的证言,而且只要衙门勒令对方呈交一份店铺租赁或者交易往来的账本,这店铺是不是陈方平的便一目了然。如此简单明了的事,怎么会欠缺证据?”
那府吏先是一愣,而后哂笑着逼近两步,问她道:“那租赁契书和账本呢?你若将这两样东西呈上来,我们大人立马受理你这案子。”
姚月娥气笑,反诘他到,“所以如今官府断案,只用坐在衙门里动动嘴皮子就够了?”
“你大胆!”那府吏闻言气得不轻,“你是知州还是我们大人才是知州?你再胡言乱语放肆纠缠,当心祸从口出!”
姚月娥还要再辩,却被同行的齐猛拽住了手臂。
州府是他们告状的最后希望,姚月娥不想意气用事,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抽出另一张状纸道:“那这一份总该没有问题了吧?运货途中忽遇山匪,是意外事件,应当考虑违约责任减免,过错方不全在我们,怎么能……”
“怎么不全在你们?”府吏反问,“山匪一事分明是你们送货守卫不足造成的,嘉禾县衙门的判决书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最后的希望也落空,姚月娥怒不可遏,“我抵赖?!难道不是你们官商勾结、官官相护,不给百姓活路?你去问问里面那位知州老爷,他可对得起正堂里那块明镜高悬的牌匾?!”
随着姚月娥的控诉,衙门口的百姓越聚越多,他们大约也是苦庸官久矣,纷纷加入姚月娥,对那府吏指指点点。
府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来人!!!”
一声令下,几名手持棍棒的衙役鱼贯而出,在府吏身后站成一排。
“非议官衙、谤言公府,尔等刁民胆敢多言一句,今日就别想全身离开这州府衙门!”
“你!……”姚月娥步子一顿,未出口的话被齐猛一记猛拽给扯没了。
今日之行本就是破釜沉舟,没有得到好处已经够坏了,姚月娥没道理让自己的处境更加困难。她从小寄人篱下,虽说有自己的脾气,但性子说到底也是能屈能伸,颇是懂得权衡利弊。
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的当务之急不是鱼死网破,而是留得青山。
想明白了,姚月娥便不再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她干脆利落地收好状书转身就走,刚走几步,便被一个身着白色襕衫的公子给拦住了。
他生得眉清目秀气质文弱,当是读过书的举子。
或许是出于读书人的正义感,他对姚月娥道:“有两条消息或许对兄台的境遇有所帮助。”
见姚月娥不解,他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几日前朝廷发了道榜示,说是闽南路的转运使在牢中畏罪自杀了。”
“这……”姚月娥怔愣,“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举子继续道:“一路的转运使畏罪自杀这么大个案子,朝廷一定会派钦差前来闽南路调查。”
“可是整个闽南路六州,我怎么知道钦差要去哪里?”
那举子又道:“故某说有两条消息,另一条是说十日后,为圣上采购明前新茶和茶器的皇商也会到闽南路,且第一站就是往建州考察茶器。”
见姚月娥面露疑惑,那举子补充道:“闽南商会之所以横行,就是因为垄断了整个市场。倘若兄台能够越过商会获得皇商的亲睐,不说畏惧,至少商会对兄台应当不敢再轻视怠慢,毕竟谁都不敢跟圣上的人过不去不是?”
“而且,”那人补充,“钦差要查案子,必定也会有个突破口,借皇商采购一事,调查摸清闽南的官商内幕,某私以为或许也是个切入点,兄台不妨碰碰运气。实在不济,还能试试跟皇商搭上线,毕竟也没有损失。”
姚月娥动了心,摸出粒碎银子问那人道:“那兄台可知哪里可以找到这位所谓的皇商?”
那人连忙摆手推辞,只道:“为民请命本是读书人本份,奈何某既无誓死之气魄,亦无兄台之胆量……实在有愧,若能助兄台一臂之力,已甚欣慰。”
他顿了顿,又道:“十日后,皇商薛老板会下榻建州府棠眠阁,兄台若信得过某,可前往一试。”
*
闽南路距京师两千余里,即使快马加鞭,也要半月的时间。
封令铎随叶夷简到达闽南路地界的时候,已是正月底了。为了不暴露行踪,两人不敢投宿当地驿站,故这一路都是幕天席地、风尘仆仆。
好在今日终是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建州府。
华灯初上,州府里最好的客栈棠眠阁里,正是一派热闹喧阗的景象。
两人扮作出门收货的商贾,饶是一身黑布棉衣,封令铎因着征战沙场的缘故,身板笔直,透着股说不出的威严。
接待的小厮忙不迭起身迎过来,笑着问:“二位郎君是要用膳还是住店呀?”
“我们约了人。”叶夷简摸出定碎银子,“请问薛清薛老板在哪一间?”
小厮笑嘻嘻接过银子,矮身给两人引上了三楼。
半掩的门扉里传出一句淡淡的“进”,一名丫鬟从里面行出来,对两人恭敬地给了个请的手势。
一面目清秀的白衣男子立身站于案边,拱手对叶夷简拜到,“见过叶少卿。”
薛清没有见过封令铎,也没有提前从朝廷的文书上得知他要来的消息,他的目光在一侧的封令铎身上停留片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这位不便透露身份,”叶夷简解释,“你只需唤一声大人即可。”
薛清拱手,礼数周到地唤了句“大人。”
三人很快落座。
薛清的家族早就是京师有头有脸的商户,因不满前朝腐朽,曾捐银捐粮草支持隆建帝起兵。如今新朝建立,皇家的用度采购自然便落到了薛家的手上。
薛清有整个闽南路的商户资源,更有许多连朝廷都摸不到的私人门路,要调查官商勾结的事,自是借他之力最好。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叶夷简便将案件详情与薛清交代清楚了,托他留意。
薛清有礼有节,拱手让到,“都是为皇上办事,叶少卿不必多礼。”
“还有,”叶夷简侧头觑了眼旁边的封令铎,转头对薛清笑道:“有件私事,也想麻烦薛老板一下。”
他说着话,从怀里摸出那只和田玉的镯子道:“这只镯子是从转运使胡丰的赃物里搜到的,想请薛老板帮着打听下,它究竟是如何辗转到了胡丰手上。”
薛清一愣,接过玉镯细细端详起来。
也是在这时,方才出去唤门的小丫鬟猫着腰进来,有些羞赧地对薛清道:“郎君,外面有一个来自嘉禾县的茶盏手艺人求见,说是……他手里有你想寻的盏。”
第4章 皇商姚掌柜怎么会有耳洞?
小丫鬟带的话是“你想寻的盏”,而不是“嘉禾县最好的盏”。
这样的说辞着实让薛清愣了下,就连叶夷简和封令铎都对来人笃定的口气感到些许好奇。
不出意料,薛清笑起来,问那丫鬟,“他如何知道我要寻什么样的盏?”
丫鬟摇头,“这奴婢就不得而知了。”
薛清哂笑一声,继续端详手里的玉镯,片刻才对那丫鬟道:“故弄玄虚装腔作势,这种满口大话的人,你不让他走,是想留着过年?”
“也不是……”丫鬟支吾到,“这位师傅据说正被闽南的商会联手打压,去了县衙、州衙,实在是伸冤无门才找过来的。”
持着玉镯的手一顿,薛清侧目乜她,“你又知道?”
小丫鬟目光灼灼,“几日前就是他在州府衙门险些跟那府吏打起来,建州百姓都知道,还赞他是个壮士呢!”
话一出口,小丫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又低头弱弱地噤了声。
“拿出来。”薛清笑起来,语气却带了些不容商榷的威严。
小丫鬟吃了瘪,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嘟囔到,“奴婢真不是为了这点小恩小惠……是真同情那位师傅的,哎……”
小丫鬟叹口气,瞟见薛清还伸着手,不得已又从袖子里摸出块碎银子,撇着嘴都交到了薛清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