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令铎前所未有地生出了一丝困惑。
原先他爱着的,她身上所有的那些鲜活、不屈、张扬和刚直变成反噬的诅咒。
此时此刻,封令铎多么希望姚月娥就是个没什么想法的普通女子,希望她可以顺从一点、听话一点、或者再媚俗一点……
可是这样的念头刚起,就被封令铎自己给否认了。
如果……
如果姚月娥真的是那样的女子,她便跟他从前见过的每一个人都无甚两样。
他就不会喜欢她。
所以,所谓的情爱到底是什么呢?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情感?让人明明恨着,却又难以自持、违背理智的同时爱着?
封令铎终于承认了,自己拿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心头被倏地一刺,他上前几步,姿态强势地扶上她的腰,却竭力收敛着声音里的无力。
“你一定要同薛清来往,是么?”他又倾身逼近了一点,几乎贴上她的面庞。
姚月娥没有答他,可这样沉默的僵持偏偏说明了一切。
封令铎忽然哂了一声,带着自嘲的意味低喃,“你从未想过要嫁我,是么?”
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因为她需要人帮衬,而他又纠缠得太紧。
至少从重逢到现在,拥抱、亲吻、亦或是更亲密的肌肤之亲他们都有过了,可姚月娥却从未说过一句“心悦他”。
心里有一块软肉被揪起,疼痛细细密密,再也无法忽视,那点找不到出口的无力变成愤怒,要将封令铎溺毙。
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抚在她的脸颊,而后往下,扣住她的后颈,将人狠狠地压向了自己。
唇齿交叠在一起,封令铎几乎用了全力。
大掌摁住她的后脑,抵死勾缠,不容分说地强势。
姚月娥呜咽一声,圆瞪的眸子紧紧攫住眼前那个失态的男人,写满了惊愕。
蚍蜉撼树的推拒毫无作用,姚月娥想喊人,然甫一张嘴,有什么温滑的东西便趁虚而入,带着炽烈又几乎绝望的晴欲,疯狂地与她纠缠。
她挣扎着试图扭开头,却被他单手扣住后脑狠掰回来。
惊痛在下唇漫开,姚月娥尝到一点咸腥的味道,是他咬破了她的嘴唇。
血液混着唾液,在唇舌间辗转,封令铎失尽理智地吮出她唇上的鲜血,一点一点地抽离,沿着下颌和脖颈,一路吻到她因紧张而深深凹陷的肩窝。
可是,当冰凉的手指轻抚上微颤的脖颈,封令铎却停住了。
他记得上一次,自己这般盛怒失控的时候,就惹得姚月娥没出息地哭了鼻子。
而如今,无论他如何失落愤怒,封令铎再也不想看见姚月娥的眼泪。
满室昏暗的烛火之中,姚月娥抬头望他。
浅棕色的眸子映着暗光,淡
漠疏离,仿佛如有实质的一个巴掌,响亮地落在封令铎脸上,扇得他怔忡失神。
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
从天之骄子到手下败将,向来杀伐果决、手段雷霆的封相,竟然可笑地害怕姚月娥的眼泪。
她就像一捧轻盈的雪,看似柔软,却能压断他所有钢硬的胫骨;他想掐住她的脖子,可手指所到之处,皆被她袖口的一缕淡香轻而易举地锁缚。
矛盾、不可理喻,让贪婪者克制、让暴怒者温柔,让他不惜违背本能地对抗自我。
清冷的夜风贸然闯入,纱灯烧出一声响亮的哔剥。
封令铎倏尔轻哂,声音寂寥落寞。
他没有再纠缠。
皂靴踏过满地的碎瓷,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封令铎推开茶室的隔扇门,背对姚月娥,微侧过头来。
烛火映上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显出几分不常见的伶仃。
他又变回了那个清冷端方、复礼克己的郎君,用温沉而稳重的声音问她,“四年了,从进封府到现在,你对我……有过真心么?”
有过真心么?
自然是有的。
可是在现实和立场面前,她那点微不足道的真心,根本不值一提。
封令铎不可能为了她舍掉仕途和封府,而她也不会为了封令铎,甘心再回到后宅的一方尺寸天地。
所以,在明知没有未来的时候谈论真心,实在是白费力气。
夜风从门扉处卷进来,吹得满室的烛火都跟着晃荡。
姚月娥没有回答他的提问,可是长久的沉默早已说明了一切。
“我知道了。”
封令铎声音平静,然而紧扣在门框上,泛白的指节却早已暴露了他的情绪。
他不像姚月娥,说不出违心的、一别两宽的话。
他自私地希望她能和自己一样,结束了这段感情之后,便永远也不会好起来。
第54章 新政“就是那个女师傅”
寒露惊秋晚,朝看菊渐黄。
八月一过,上京的秋意便多了几分寒凉。
这段时间,姚月娥都一直歇在铺子上,那间封令铎在青花巷给她置办的宅子,姚月娥没再回去过。
御贡的货款和出口的预付都下来了,姚月娥手头总算是宽裕起来。
她盘算着这么多的银子,大约足够她在上京租一间像样的铺子和民宅,或许还能捎一点回去,给嘉禾县窑厂上的那些兄弟再涨一涨工钱。
而封令铎也没有再找过姚月娥。
叶夷简拽着她还给封令铎的银票时,还有些为难,但所有的欲言又止和愁肠百结,最后都化作一声长叹。
叶夷简摇摇头,沉默地坐上了马车。
如今的姚氏瓷铺早不是原先那冷清的模样,姚月娥每天忙着订单和招收学徒,常常都是焦头烂额、脚不沾地。
手上的事情多了,自然便没有空隙去胡思乱想,毕竟如今的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姚月娥行得坦然。
深秋的夜晚凉意稠浓,姚月娥外出晚归,甫一撩开车帘,便见铺子门口的屋檐下,蹲着个头顶双丫髻的小姑娘。
她听见身后动静,起身看过来,像模像样地唤了一声,“姚师傅。”
姚月娥这时才看清,面前这个小姑娘是隔壁那间茶叶铺子掌柜的女儿。
隔壁那对夫妻待人和善、品行敦厚,姚月娥在这里开店几个月,两家常有来往,也算是姚月娥在上京交到的为数不多的朋友。
姚月娥行过去将小姑娘从地上牵起来,拍拍她沾了尘土的衣裙,温声问:“怎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这里?你爹娘呢?”
小姑娘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对姚月娥道:“爹娘被穿红衣服的人带走了。”
姚月娥听不懂她的意思,好在店里的伙计听到了,跟姚月娥解释,“是巡检司的人。”
“巡检司?”姚月娥疑惑。
巡检司是大昭负责京师巡防的机构,职责包括巡逻缉盗、消防治安一类,一般情况,不会随意带走合规经营的商户。
“哎……”那伙计叹口气,露出唏嘘的神色,“之前市易务的人救过李掌柜,想是欠了官府的银子又还不上,这才被巡检司的人带去了衙门。”
见姚月娥越发地不解,那伙计又道:“姚师傅你最近忙,可能不知道。朝廷施行了新的市易法,成立了专门负责管理京城商贸的市易务,现在京城里所有的商户都不被允许自行买卖。行商入京只能将货物卖给朝廷,而京城的商家或是百姓要买东西,也只能通过市易务……”
“爹爹!”
响亮的童声打断伙计的话。
姚月娥回身望去,看见李掌柜和夫人从街巷的另一头行过来。
许是走得太快,两人都微喘着气,李夫人提裙上了台阶,将女儿搂过来,歉笑着对姚月娥和伙计道了句谢。
“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将珍姐儿送回去,还得多谢姚师傅和小兄弟的照看。”
姚月娥笑笑,只说:“天色也晚了,我恰巧刚从外面回来还没用膳,掌柜和夫人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以一起。”
李掌柜闻言露出羞赧的神色。
两人本想推脱,但耐不住姚月娥的热情,看着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被端上来,夫妇两人还是坐下了。
“我听说……”姚月娥斟酌着措辞,问李掌柜,“今下午是市易务的人将你们带走的?”
一说起市易务,李掌柜的脸上便浮起愁色。
他也没想隐瞒,直言道:“这新的市易法一出,上京城里大半的商户,恐怕都维持不了多久了。”
姚月娥蹙眉,“这话怎么说?”
李掌柜道:“市易务购买行商的货物没错,可他们的购买价格,比市价要低上许多,很多行商因为害怕亏本,便不敢上京城来贩卖货物了。”
他叹气,继续道:“而我们这些在上京城开店的人,没了供货来源不说,又被要求只能向市易务购买货品,可市易务的商品出售价格,要比市场上的价格高出一大截,这么低买高卖的一弄,朝廷是赚钱了,我们这些小商小户,成本就比原先要高出一大截,这生意自然就做不下去了。”
“可是……”姚月娥疑惑,“你铺子上的茶叶,不是你自家茶园的么?”
李掌柜面露苦色地摆摆手,道:“新法除了市易法之外,还有官营榷茶法,那便是让我们茶园的茶叶只能卖给官府,卖价什么的,全由官府说了算,哎……”
李掌柜神色悒郁地道:“总之,这生意是无论如何都做不下去了,先回乡再看看吧,种茶也好,总还能给她娘两找些糊口的银子。”
说到此处,一直沉默着的李夫人忽然小声地啜泣起来。
姚月娥心头不是滋味,转头问身侧的伙计道:“市易务的人有找过咱们么?”
伙计点头,答:“找过的,只是东家您不在,我估摸着最近还得来。”
姚月娥“嗯”了一声,神色有些晦暗,又不忘嘱咐伙计道:“你们先想法子帮我拖一拖,等薛老板回京了,我问问他再说。”
伙计应了,当晚又按姚月娥的吩咐,连夜寻了家租车的铺子,安排日子送李掌柜一家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