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湛眸子幽幽,回答了她,“沈行曾经所居。”
“沈行?”宋婉问,“沈行是谁?”
沈湛道:“是我阿弟,半年前上巳宴,落水顺着绿江飘走了。”
他话语间是一贯的平静,眸光却漫不经心地审视着她。
宋婉被他看的浑身不舒服,敷衍问道:“好好的筵席怎会落水,无人搭救吗?”
上巳宴便是水边宴饮,郊外游春的节日,青年才俊与窈窕淑女便会借此赏花游春之机暗自相看。
他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古怪,“阿弟与那筵席上的女郎们调笑不慎跌入水中,乱作一团,能救上来几个便是几个。”
宋婉:“……”
来之前到没听说过王府还有二公子,只这二公子失踪的原因实在是不好听。
沈湛沉默地与她对视片刻,而后转身边走边道:“走罢。”
穿过月洞门,亭台珠帘绣幕,青湖中有小船在一片湖光山色里穿梭,船上像是有乐婢在演奏。
暖阳映照,湖面平静无波,繁花簇拥下,连绵的亭台楼阁灰瓦粉墙倒影在水上,似人间仙境。
不远处的山坡上绿油油的,还有三两白孔雀和鹿缓步而行,呦呦鹿鸣空灵悠长。
原先宋府的宅子宋婉都没好好逛过,骤见比宋府大了不知道多少个的王府,骨子里的那份少女的天真便掩不住了。
宋婉快走了几步,到荷叶连天的湖岸边,涟漪的浪轻快地拍过来,满耳悦耳的声响。
她将手伸进湖水里。
晒过日头之后的湖水,温润沁凉,很是舒服。
她忽然很想让他也感受一下这令人心神舒爽的湖水。
沈湛在汉白玉围栏前负手而立,身影瘦削颀长,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一片烟波浩渺。
宋婉纤细莹白的手在水里飞快地漂了一下,起身跑过来踮起脚尖,伸出双手他脸上一抹,狡黠笑道:“凉吗?”
沈湛脸上的淡漠霎时隐没,怔然看着她。
青湖浩渺一片,靡靡之音时起时隐,却让他觉得耳膜发胀,心中升腾起的热意让他毛骨悚然,被她碰过的脸颊变得滚烫,那种莫名的燥意又密密麻麻地攀上他的心头。
宋婉和他对视着,他的神色变得森冷警惕,让她觉得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她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在沈湛沉默又冰冷的注视下,宋婉微微侧了侧头,躲避开他专注的视线,在沈湛看来她歪着头的样子却像是某种小动物在表达疑问。
她说:“湖水晒过之后很舒服,我只是想让您也感受一下。”
他仍旧没有回应,只凝视着她。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带着隐隐的委屈,“如果这样做,让您生气了,那对不起……您总是不说话,我不知道什么事是您喜欢的,什么是您不喜欢的,我便只有将我喜欢的事与您一起做,希望世子您能高兴。”
“我知道这样的景致,世子早就看腻了。可我……我原先在府里时,都没怎么出过绣楼的。世子今日能陪我逛园子,我很知足了,世子既不喜欢,那不会有下次了。”
沈湛气息清冷,自上而下冷静而警惕的俯视她,一字一句道:“为什么要我喜欢?”
被她碰过的地方……明明湖水是凉的,脸颊却热了起来。
宋婉抬眸看他,理所当然微笑道:“我嫁给你了,你是我夫君,我自然要你喜欢,要你高兴啊。”
沈湛眸光微动,像是自言自语,兀自咀嚼她话里的意思,“我是你夫君?”
宋婉垂下眸子,脸色微微发红,犹如薄雾中的海棠。
仿佛下了决心,她继续道:“即使我不是什么正经的世子妃,可我到底嫁与您了,待您病好之后娶了真正的世子妃,我也无法另嫁他人……总之,我把世子当正经夫君的。”
“为什么你会同意嫁给我?”沈湛问。
宋婉的手在袖中绞着,言语间一片诚恳,“王府这样的门第,怎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可拒绝的?起初得知您身体欠佳,我是有些担忧的,我害怕面对一个浑身臭味,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头发掉光两眼无神、形容枯槁的人……”
“可那天世子您身体都这样了……还强撑着来与我拜天地。”她的眼神有些闪烁,头垂得更低了,“您掀起我的红盖头的第一眼,我就、就……”
她的停顿让沈湛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攫住。
紧接着她说的话,让他的心更为剧烈地紧缩了一下。
“我从未见过世子这样好看的男人,我很喜欢,很庆幸世子您长得这么好看还很爱干净,您不但赐我沐浴,我为您点穴笨手笨脚,您也不责怪我。”
“实话说,我父亲、母亲都很舍不得我嫁给您,他们怕我会守寡。”宋婉垂眸缓缓说着,忽然抬起眼直视沈湛,“我不怕守寡,我只怕夫君不能与我心意相通,怕以后若是真要一个人过余生几十年,心中空落落的连个支撑都没有。”
沈湛的心漫上一股古怪的疼痛。
宋婉垂眸不再看他,心里默数一、二、三……
这番说辞,只要让他动容,她便可引出下面的话来——
父母担忧她在王府过得艰难,但她却觉得能嫁入王府,嫁给世子这样好的夫君是天大的福气,心境的转变可否写成信告知父母?青州路远无法回门,可否让人备一份回门礼与信一同送过去?
沈湛忍住莫名头晕目眩,伸出手捏住她微红的脸,俯身逼视她。
清寒的气息令宋婉不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下一刻,他直起身来,声音冷冽如月下玉石,好听得让人耳根子发麻。
沈湛冷冷讥诮道:“你讨好人的样子让我恶心。”
*
王府药房。
红砖小炉里煎煮着的药翻腾、沉淀,馥郁浓烈的药香弥漫开来,化作缭绕的青烟。
烟缓缓向药房后头的密室飘去。
密室在药房通天高的大药柜子后头,四个角点着幽暗的烛火,摇摇曳曳地照亮了一尺见方的屋子。
浸泡在木桶药汤里的青年苍白的面色浮上一抹潮红,水已烧得极热,他额头上才渗出些许细密的汗。
木桶旁的火盆子里还哔啵地吐着火星子。
沈湛侧耳听完暗卫的禀报,终于撩起眼皮,目光幽冷,“确认她是宋婉无误么?”
这话,在宋婉嫁过来之前他就确定过一次。
那时暗卫疏忽,以为宋府小姐便是宋老爷的嫡女,毕竟谁家有几个妾,妾生了几个孩子,没人会到处去宣扬,何况是远在青州的小官的后宅。
所以给宋家的庚帖中,并未写明到底是要哪个宋小姐来冲喜。
在成亲那日,他看了名字才知嫁过来的竟是宋府嫡女宋娴,气急败坏地想去再确认一遍,奈何刚到喜堂就怒火攻心地吐了血。
可掀起那盖头,盖头下的那张脸和暗卫送过来画像上的女子一样。
她是宋婉,与自己的弟弟沈行两情相悦的宋婉!
第9章 早在半年前,弟弟沈行自上巳宴中被他设计落水*,又从他派去的杀手手下逃……
早在半年前,弟弟沈行自上巳宴中被他设计落水,又从他派去的杀手手下逃脱。
刺杀未果,便是与沈行撕破了脸。
沈行没死,却不知为何流连于青州,宁愿狼狈地躲着沈湛一次次派去的暗卫,也不回府复仇。
数月后才暗卫偶然间发现,沈行藏身于宋府,是宋府小姐宋婉给了他藏身之所。
到底为什么?
原是因为一个女子,沈行居然爱上了一个人。
关于爱,沈湛从未想过。
他与其他男子不同,兴许是自小伤了根本,这些年来从未对女子产生过任何好奇和欲望。
一般勋贵世家的公子,到了十四五岁,都会有通房侍婢来教其通人事,但荣亲王默契地完全没有提及这件事。
当然,沈湛也对男女之欲毫无兴趣。
不会有任何人爱他,没有人会爱一个由心至身都如此破败的人。
所以,他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想到这,他忽然不想杀沈行了。
想看看若是将这女子夺过来磋磨,是不是比杀了沈行更有趣?届时不用找他,他也会自投罗网。
这才有了冲喜之说。
奈何信息错误,送去宋府的庚帖只写了宋氏女。
王府的庚帖一到,那五品郎中宋老爷理所当然地以为王府要的是他的嫡女宋娴。
沈湛是世子,以后是要袭爵的。
哪有庶女高嫁亲王的
然而宋老爷的喜不自胜并未持续多久,打听得知,这荣亲王世子身子骨病弱,竟是个短命鬼。
大昭没有太子,因为皇帝一直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子。
开国皇帝向来强悍专横,皇后多年来无所出,皇帝也是个痴情的,后宫形同虚设,直至皇后薨逝都未得一子。
皇帝不得不在大臣的劝谏下将各地藩王的儿子接入宫中,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这其中挑一位为储君,却没想到这一挑就挑了三十年。
今年皇帝已到了中寿之年,其中有一位世子直到死,都没等到皇帝立储。
世子没了,藩王就再送新的世子进来。
朝臣们也各自站队,人人都想有从龙之功。
皇帝对他们暗中私相授受视若不见,勤勉执政到了六十九岁。
垂垂老矣,终于上不动朝了,世子们摩拳擦掌,跟各自身后的一方势力铆足了劲准备争夺帝位。
老皇帝终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数月,据说已滴水不进。
等了几十年的世子们终于按耐不住跳了出来。
皇帝再出现在朝堂上的时候,这个鹤发鸡皮的老人完全看不出是久病初愈。
肃杀凝重地指点江山,很快将跳出来的各方势力都压了下去,赐不臣之心的世子们鸩酒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