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漫上来,丝竹管弦声愈盛。
对于喜欢热闹爱办宴席的荣王来说,如不是碍于皇帝久病未愈,今夜必然是个盛大的席面。
可惜啊。
荣王府外,宾客们都已陆陆续续进去了,只剩守门的侍卫在夜风中站的笔直。
一辆马车徐徐停下,侍卫上前准备牵马,便看见一只修长的手掀开帘幔一角,拇指上的琥珀扳指烫金耀眼,与洒青金袍袖上的云纹相应,那四爪蟒龙于云间狰狞欲出。
沈行俯身下来,官靴踏在地上。
他抬起眼,看着面前巨大匾额上的“荣王府”许久,才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一别王府,已数年。
再归来时,五味杂陈。
“二、二公子!?”侍卫脱口而出,却又哑然停住,“错了错了,是、是雍王殿下!”
沈行勾唇一笑,那一笑,恍若芝兰玉树。
侍卫有些呆愣,见惯了不苟言笑拿腔作调的贵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和善会笑的主子,还是个王爷!
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雍王身份尊贵,面容清俊,还这样没架子,任谁都想在他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荣王殿下等您很久了!”侍卫上来讨好,俯首帖耳道,“殿下,小的领路带您进去!”
闻言,沈行一挑眉,眼底是令人惊艳的光,“本王认得回家的路。”
是啊,这是他的家。
生他养他的地方。
被沈湛逼得无路可去,本想着就在那北境边塞了此残生,却不想人生的际遇玄妙,兜兜转转,上了那金銮殿,竟领了雍王的头衔。
如今,还是回家了。
而宴席上。
宋婉作为沈湛的人,自然要与他一同落座。
方一入席,便吸引了许多神色各异的目光。
来参与宴席的人,除了江南十三州的官员们,还有宗室亲眷,比如荣王的女儿太康县主及其家眷。
宴请宾客的大殿藻井中悬着南海进贡的夜明珠,映着仙鹤宫灯,将殿内照的一片辉煌,一百零八道珍馐佳肴,吃的就是个排场。
只是这还没做寿呢,只是为雍王接风洗尘,就如此隆重……宋婉心中暗自咂舌,这是真不把银子当银子啊,据说这还是看在皇帝病重的份上收敛了的。
贪官污吏有人整治,宗室若奢靡呢?
怪不得朝廷总想削藩。
之前没见过麓山里的惨状时还觉得到了王府就是到了极乐净土,现下再享受这些,只觉得赧颜不安。
举目都是打扮的隆重的贵人,四平八稳的气度,一看便知身份贵不可言,这其中有一年轻女子,妙眉凤目,身姿曼妙,正值韶华,跟在太康县主身边很是显眼,可谓是一等一的美人。
恰逢那女子也在看宋婉,目露惊艳的同时对她和善笑了笑,那神情,透着女子之间的艳羡欣赏来。
与这女子目光不同的就是太康县主,傲慢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双眼睛,那挑剔锐利的目光,像是要把她面皮剜掉,好看一看内里是个什么攀附权贵的货色。
宋婉调开视线,微微扬起下巴,面不改色地挽着沈湛。
她本不想刻意打扮,沈湛却差人送来了华贵的衣裙,并不是往常的那些姹紫嫣红,而是很能压得住的黑底刺金配色,还有那鎏金珍珠头面,一套穿在身上起来既有气场又不显老气,还不遮掩她窈窕的身段。
此刻端坐于高大的沈湛身侧,一眼望去,好一对壁人。
众人收回惊艳的目光,你一眼我一句的讨论起来。
“这便是那个冲喜的?还真是有点用啊,你看世子明显好起来了。”
“我看是帝都风水养人,这才去了两个多月,看起来气色就好了很多呢!”
“听说要正式册立她为世子妃……”
“嗨,世子妃就世子妃,那雍王殿下才是今夜的主角啊,雍王年少时我就看好他,那气度,那待人接物,全然不像个庶子呢,要不是早前几年失踪了,听说王爷就打算让他袭世子之位。”
“人家自己也有能耐啊,收服北境诸部,还把西夜国王室都打到昆仑山里躲着不敢出来了。”
门外小厮的传报声打断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雍王殿下到!”
方才还讨论的激烈的众人都噤了声,屏息凝神看着于斑驳灯火中缓步走来的男子。
青金色冠服端严,身姿挺拔,玉冠束发,没什么表情,行止间有种冷峻深沉的美。
随着侍从高声唱礼,在座的众人除了沈湛和荣王外,乌泱泱地跪倒了一地,诺大的殿内鸦雀无声。
荣王保养的极好,虽然是爱好酒色,可每日并未疏于锻炼,可到底岁月不饶人,这些年来鬓边生了几丝白发,眼角也有细细的皱纹,即使气度再沉静,在见到失而复得的小儿子后,也难免动容。
荣王于殿上看着沈行,疲惫的眼眸有了光。
沈行敛袍,向荣王跪拜,“儿子来迟了,这些年没在父王膝下尽孝,是儿子的错,父王恕儿子不孝!”
听声音,低沉清朗,很是熟悉。
在看清来人面容时,宋婉愣住了,那人面色冷白,五官浓烈英挺,低垂着眼眸,也能想象到抬起眼时眉眼是何等优越。
这样熟悉……比她梦中更要英俊。
她的血液似乎倒流,呼吸也停滞,明明是夏夜,却出了一身薄汗。
坐在那里,根本忘了行礼,本在桌下被沈湛握着的手重重地掐了他一下。
沈湛侧目看她,低声询问道:“怎么了?”
不等她回答,他为她介绍道:“这便是雍王了,我的二弟。”
沈行的目光也直直落在宋婉脸上。
她与沈湛坐于上座,实在显眼,尤其是她整个人几乎倚在沈湛怀中。
刺眼的很。
宋婉怔愣地看着沈行,竟打了个寒颤,似乎很难理解沈湛的话。
珩舟不是见不得光的阴魂,她没有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沈湛的二弟?
荣王的次子?
怎会是珩舟?难道天底下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冰冷锋利的杀手,温柔体贴的情人,随风潜入梦的男鬼,都化作了同一张脸,此刻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那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气势逼人。
她恍惚间觉得这才是珩舟本来的模样,他就该是这样。以往他身上的那些违和感,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宋婉头发晕,面色苍白,想躲避沈行的注视,侧过脸往沈湛身后躲了躲。
沈行蹙眉看着她,她绿鬓堆云,一身玄色绣金衣裙将她稚嫩清冷的脸衬得多了些沉稳,她面色沉静地与沈湛坐在一处,亲密无间。
像是没有看见他。
她甚是依赖他的兄长啊……
全然看不出是被迫的!
心脏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撕扯开,如同那些他自以为是的真相。
“免礼,起来吧!”荣王笑道,“为父一应都好,倒是你政务繁忙还一路奔波,辛苦了!能赶回来已经很好了!你如今也是王爷了,有个王爷的样,不必跪我。”
“父王在上,儿子怎敢称王。儿臣永远是父王的臣子。”沈行道。
“阿弟,自你失踪起,我和父王都时刻牵挂着你啊。如今载誉归来,其中艰辛自不必说。”沈湛起身道,似笑非笑,“往后你我二人守望相助,必不辜负圣眷,快落座吧。”
沈行仍一动不动看着宋婉。
宋婉脸上最初的那丝错愕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她微微抬着下巴,小半边脸安安稳稳隐在沈湛身后。
荣王打断道:“诸位免礼,都入座吧。”
“怎么了阿弟?”沈湛看着沈行,挑衅的笑稍纵即逝,在宋婉肩头的手收紧了,“这是你嫂嫂宋氏,不日即将上皇室玉牒,封世子妃。”
宋婉干巴巴地款款颔首,不知为何,原本莹白的面色忽然泛着净透的水红。
“妾问雍王殿下安。”
沈行薄唇微抿,道:“宋氏?”
“青州宋氏。”荣王应了声,摆摆手示意宾客安静,“青州宋氏女,往后便是我的儿媳妇了,沈湛的世子妃!”
婢女们来引路领沈行入座。
他艰难地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设想过许多次重逢的场景,绝不是今日这般。
她不只是沈湛弄来报复他的冲喜侍婢么?不是被弃于荒郊野岭的寺庙中么?
为何会摇身一变成为世子妃?
为何与沈湛那么亲密?
为何她见到他,见到并非“鬼”的他,丝毫没有任何触动!
“珩舟,快入座吧!”荣王催促道,“今天是为你庆贺,主角是你!”
沈湛表现的像是并不在意这个弟弟,席间斛光交错,他正与身侧的官员交谈,边说着话边推了一盏热汤到宋婉面前。
宋婉垂下眼,捧着那热汤轻轻吹着气。
气息微颤,木讷地吹拂热汤,汤溅出在她雪白细腻的手背上,发红,她也全然没有任何反应。
沈湛侧目,温和地接过她手中的汤盏,吹了吹,舀了一勺喂到她唇边。
宋婉长长的睫毛垂下一小片阴影,看不出什么情绪,乖顺地张开嘴。
沈行端坐于荣王另一侧,捏着茶盏的手寸寸收紧。
气氛凝滞着,雍王虽已入座,在场的众人都沉默着,片刻后,不知是谁先起了头,才又言笑晏晏起来。
话题很快便引到雍王沈行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