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无责怪,字里行间透着闲谈的松弛。
宋婉道:“陪世子去云州惜春园的路上回了趟宋府。主母告诉我的。”
不消细说,沈行便明白了这其中缘由,当初在码头埋伏捉拿他,定也是这位段氏的手笔。
“你呢,是怎么去了北境?”宋婉问。
很难想,本以为阴阳两隔的人,在此刻竟能平心静气地问候对方错失的那几年。
“顺势而变。”他简短答道,并不细说以为被她背弃后的绝望苦涩,看着她问,“婉婉听说过北境军和晋王吗?”
“听说过啊,晋王殿下和北境军是守卫咱大昭边境的英雄。”宋婉道,“这其中还有你的功劳,对吧?要不陛下也不会封你做雍王。”
沈行觉得心里熨贴,至少她不再张口闭口尊称“您、王爷、小叔”来气他了。
“封王……”沈行沉吟,“大昭现在有三个王爷,陛下并不是想赐我一身富贵。闲散王爷已有我爹扮着了。”
“扮着?”宋婉抬眸看他。
沈行不想将她卷入权力纷争中。
皇帝虽处庙堂之远,却足够让人敬畏。
东厂提督司礼监掌印掌二十四衙门,神憎鬼恶,便是让人惧怕。
长公主殿下年年簪花游街,便是让百姓看见天家的富贵气象。
而他这个雍王,是为了敲打晋王,让他明白尊卑辈份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每个角色有每个角色的用处,这其中的奥秘远比在北境要凶险复杂得多。
他又问,“婉婉觉得我像领兵打仗的么?”
宋婉侧过头看沈行,月白色襴袍间系着青色丝绦,束出一把劲腰,并没有十分夸张的彪悍体型,是结实匀称的那种,看起来就是个翩翩公子,一笑时光风霁月,自有风流韵味,哪里像是领兵打仗的料?
“不像。”她如实道。
“你说的对。其实在北境那些年,我没有亲身经历多少次争斗。”沈行缓缓道,“在战场上,人命不算什么,只要是阻碍前行的,就都该死。我去过几次,便觉得亏心。”
“后来,我便想着怎么能减少伤亡,为何非得硬碰硬地拿人命换人命。”沈行的目光微冷,像是陷入了北境的冰天雪地中去,“研究兵法、阵法,排兵布阵真成了能救人命的本事,也算是我有造化,早年在书房读过许多兵书,躬身行事时才发觉,兵书同医书,都是救人的方子。”
宋婉一听,就听了进去,好奇的问道:“还得是血浓于水,要么说上阵父子兵呢,得亏晋王殿下信任。”
沈行笑了笑,“我并未以本来身份示人。”
说到这,怕她想到他在她面前也是隐藏身份这一茬,连忙尴尬地咳咳两声,“婉婉,我叫沈行,字珩舟,乃荣亲王次子,今年二十三,云京出生,长在云京,现在是陛下亲封的雍王。”
他要将漏下的自我介绍补上。
这一回没有任何隐瞒,坦坦荡荡。
宋婉哼了声,不理他,但神色明显愉悦起来。
“在北境……日子过得很快。”沈行道。
锦绣堆里长大的人见了更广阔的天地,只觉得胸腔都打开了。
他边说边悄悄打量她,“好几次都以为差点回不来了。”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他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宋婉仰起脸看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不知怎的,他觉得点点银波倒影在她眼里似的,泛着些潋滟涟漪。
见她不抵触,他就继续说:“北境军是百姓眼中的大英雄么?可其实在北境,他们苦着呢。”
沈行眼里浮现一抹嘲讽来,“今上忌惮晋王,每回晋王写了要军需的折子上去,今上批的倒是挺快,可运过来的东西总是差强人意,冬天穿不暖是常事,那兵器残缺才真是让人牙都咬碎了也忍不了的。”
宋婉觉得开了眼,震惊道:“怎会如此?边防有多重要,我这小女子都知道。”
沈行摇了摇头,“兴许不是今上的意思,兵部、户部、工部觉得若是一开始就给好的运过去,以后怕应付不了,万一哪年的铁矿开不出东西呢,万一晋王叔要得急他们没准备呢,不如糊弄着,大家都轻省。”
“那要真出了事呢?”她追问道。
“那便是晋王殿下办事不利。”沈行道。
宋婉沉默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看到的百姓安居乐业,盛世歌舞升平,商户夜不闭户的同时,同一片天下竟发生着这等说不出的囫囵恶事。
沈行收了脸上的冷肃,恢复了不容忽视的清贵风流,他将船桨一抛,向她伸出手,笑道:“靠岸了。”
上岸时起了点风,宋婉身上还湿着,忍不住一瑟缩。沈行将半干襴袍解下,一下子罩在她身上。
“你的怎么都快干了?”宋婉惊讶道。
“火气旺。”他笑。
正午日头大,小厮们躲懒,婢女们都去了雅集伺候,松竹苑地处偏僻,这会子没人。
宋婉环顾左右,做贼似的往院子里跑。
现在的她不似方才那样鬓发整齐笑容无暇,甚至还有些狼狈,可沈行却认为这样的她比方才的矜贵自重,更能让他心动。
鼻息间是阵阵墨香,宋婉环顾沈行的书房,古朴禅意,琴台上搭着刷了蜡油的木雕和奇石,作曲水流觞之微景。
他还会弹琴么?
那个生杀掠夺间冷酷锋利的杀手,和面前的翩翩公子,难以想象竟是一个人。
她曾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呢。
“没有姑娘家的衣物,婉婉穿这件吧。”沈行手臂上搭着一套秋香绿的袍子,“这是我年少时穿的,应该不会大太多。已洗干净还熏了香。”
宋婉接过,示意他出去。
等沈行再进来的时候,眼睛都亮了。
宋婉不是那种丰腴娇美的女子,她个头高挑,身姿纤瘦,穿上那件秋香绿的道袍,乌发随意散落腰间,一张素净的脸水洗后更显清冷稚嫩,乍一看去像是如雨后春笋般初长成的玲珑少年。
可那曼妙有致的身姿在宽大衣袍下更为撩人,少年人的稚气与女子眼角眉梢的妩媚浑然天成,生动极了,叫人心头一滞。
宋婉很尴尬,她觉得自己狼狈极了,脱下湿透的衣裙换上沈行的道袍,暧昧的不行。
那衣袍虽是他少年时所穿,对她来说却依然宽大,险些垂落地面,而且因为衣物宽松,她的身子在里面晃荡,总觉得没有安全感。
宋婉的脸很热,可她同时发现沈行的脸也很红,明明他已经换了干净清爽的衣衫,可额头上却都是汗,连冷白的脖颈都染了一层绯色,那一根凸起的青筋愈发明显。
“你先歇会儿。”沈行不敢再看,喉结微滚,“我一会儿回来。”
天色渐暗,远处热闹的奏乐声停了,二人摸黑没点灯笼出了院门,门外空无一人。
一排排宫灯逐步亮起,晚风微漾,烛火款款轻摇着,泄下一地昏黄的光来,
远远看去,对岸的亭台楼阁处有一排剪影,提灯缓步而行,时不时还有女子如银铃般的轻笑声传来。
应是应邀前来参加雅集的贵女们要家去了。
宋婉跟着沈行,七拐八拐走在一排排屋子后面的小路上,周围都静悄悄的,她侧目偷偷瞧他,侧影俊秀,身姿挺拔,不紧不慢在她侧前方走着。
走得快了就离得近,他身上有一股刚沐浴过的带水汽的皂角清香。
“你、你刚才又沐浴了一遍吗?”
沈行含糊道:“嗯,天气太热。”
太阳都落山了,热?
宋婉有些愧疚,又有些庆幸,忍不住道,“你今日没露面,可以吗?”
“我本也没准备去。”沈行看着她,“何况相看相看,哪里就真是要面对面大眼瞪小眼?放心,父王不会为难你,这雅集他自己也乐呵。”
宋婉点点头,刚想问他是如何知道这避开人的小路的,就见前方有二人提灯而来。
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这可怎么办呢,她穿着他的衣袍,头发散乱,还摸黑地往这罕无人迹的小道上扎。
沈行知她脸皮薄,被谁撞见了她都得恼,届时怕是就更躲着他了。
在那二人愈发近的时候,他便将她往芭蕉树下一带,倾身将她揽入怀中,冷静道:“别动,别出声。”
宋婉一下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了。
这府里并非没有下人们私通,想来他是想扮作野鸳鸯趁着夜色在此偷情!
可来人不是别人,竟是太康县主。
如果是下人们路过,不认得沈行的也就打趣几句就走了。若是认得的,只会避嫌低头疾步而过。
但太康县主先是一愣,继而将灯笼提高,就着烛光,那一双精明的眼珠子来回在芭蕉树下紧紧相拥不分你我的二人身上来回打转。
“珩舟?!”太康县主惊呼,“是你吗?”
沈行咳咳两声,将宋婉抱得更紧。
他本就高大,宋婉又十分纤瘦,整个人被他包裹在怀中,别说看出样貌来了,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太康县主的表情僵住,语无伦次,“阿弟你怎会在此处?这是哪家的啊,这是怎么说的……”
沈行风轻云淡道:“阿姐是要吓死我么,父王抱不上孙子,这责任可都在阿姐了。”
听得他吊儿郎当的话,太康县主深吸口气,觉得此事不甚光彩,雅集上各个都看着是温婉贤淑的做派,怎的一个没看住,就眼疾手快地勾搭上了爷们!?
“是哪家丫头?”太康县主边问便往前走,还是不死心,试图看清楚,“这大黑天的,你们在这干什么,喂蚊子么?”
还未走近,只见小半张雪白的脸隐在沈行颈窝处,沈行将怀中的人紧了紧,冷箭似的目光投过来,语气透着隐隐的威压,“阿姐也管的太宽了些。”
宋婉心里发虚,只得抱紧他的腰,整个人贴着他动也不敢动。
好在太康县主并没有继续执着,踉跄着离开了。
“别怕。”沈行低垂着眉眼,温柔道,“她走了。别怕,婉婉。”
宋婉这才松了口气,方惊觉二人贴的太近,他的心跳又快又有力,震耳欲聋。
她推他,他却纹丝不动,将她紧紧箍在怀中,“再抱会儿。”
“我喜欢婉婉这样紧紧抱着我,做梦都想。”
这突如其来的表白简直令人面红耳赤,宋婉又羞又恼,“你、你,你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娇嗔的语气,让沈行浑身都热,他的气息沉耳不稳,嘴唇贴着她的耳廓,“我最后悔的就是三年前没将你从宋家直接带走。现在,婉婉别想再不要我。”
“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你就当可怜我这些年日日夜夜想你,你就当偿还前几日你说话伤我。婉婉,我太苦了,你就当可怜我,好不好?”
宋婉并非无心之人,尤其是药物所致,让她对沈行没了抵抗力,她缓缓闭上眼睛,任他抱着。
直到二人都觉得愈发的热,宋婉甚至觉得口渴,好像只有他才是她唯一的水源,她惊讶于自己对他的俗念,竟又想去吻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