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广客来外,沈临毓和章振礼一到,翁娘子就迎了上来。
“今儿客多,元慎小哥来交代时、雅间都已经满了,”翁娘子一脸歉意,“姑娘说把后院那间自留的收拾了给您和章大人吃酒。”
沈临毓看了眼生意兴隆的大堂,道:“无妨。”
满不满的,东家说了算,余姑娘这般交代了,必然也是有她的安排。
沈临毓随她。
穿过大堂到了后院。
厨房里飘出来阵阵香气,而那小屋子的窗户开着,能看到里头坐着的人。
陆念就在里头,桌上摆满了东西,她一面和小囡说话,一面抬起眼看着来客,一双凤眼斜乜,随意打量沈临毓和章振礼。
说来,她原也只单方面地见过沈临毓而已。
年轻矜贵傲气,但行事又不叫人讨厌,算是她对沈临毓最简单的印象。
这会儿与边上的另一人一比较……
沈临毓对陆念久闻其名,却是头一次见着,态度恭谨地隔窗问候了声。
陆念道:“王爷客气了,阿薇在厨房备菜。”
沈临毓从善如流,道了声谢,与章振礼道:“章大人自便,我去厨房点几个菜。”
章振礼应下,又与陆念拱手。
陆念轻哼着笑了下。
果然还是年轻人有意思,直白又爽快。
章振礼端着端着,也不怕把自己端折了!
翁娘子进去唤小囡。
小囡回自己屋里去了,翁娘子要收拾桌子,叫陆念拦了。
“我来吧,你只管去忙。”
翁娘子自是顺着她。
章振礼抬步进这间屋子,看清楚了桌上那满满当当的东西,全是笔墨纸砚。
一半是那小女孩儿的,鬼画符一般,大抵是在让她适应握笔,不拘她写画什么。
一半是陆念的,字体说飘逸是夸大,飘散才更准确些。
章振礼想,定西侯确实没有自谦,不说儿子如何,女儿反正没有学到原配夫人的本事,写字随他。
陆念根本不怕被人看。
或者说,这一桌子就是准备着给章振礼看的。
“听国公夫人提过,”她懒洋洋地道,“章大人写得一手好字。”
章振礼含笑道:“不敢当,过誉了。”
陆念提一句就不管了,不疾不徐地收拾桌子。
反倒是章振礼,今日难得有名正言顺出现在广客来的机会,到底不甘心轻易放过。
目光在桌上一转,看到了摊开着的范本。
“这是令堂的书法?”章振礼问。
“是,”陆念道,“母亲留下来不少帖子,我当初心思不在这些上、没有学过,现在难得起兴、随便练练。”
章振礼笑了笑。
他的态度并不失礼,但陆念就是故意找事。
她不满道:“内行人笑话外行,章大人,这不合适吧?”
“没有笑话的意思……”
陆念可不管,直接把一只笔塞到他手上,打断了他的话:“你厉害,你写!”
第143章 舅舅也难得有点用(两更合一求月票)
章振礼垂眼看着手中的笔。
不得不说,这与他想得不太一样。
从字帖为切入口,他可以讲笔锋、结构、轻重,这本是他擅长的部份,即便需要藏拙,浅显讲几句也足够应付“外行”的陆夫人了。
时间有限,原也不可能长篇大论,适当讨个巧,之后再寻由头说旁的事情、也不算太突兀。
可不管怎么说,章振礼都没有上来就拿起笔的想法。
偏陆念不按常理出牌。
这让事事喜好准备俱全的章振礼不太舒服。
“你……”章振礼蹙眉,把笔往那青釉笔架上一放,想把主动拿在自己手中,“便是临摹,也要先做观察。”
陆念问:“章大人不写?”
问完,也不等章振礼回答,陆念自顾自往下说:“既不写就都收拾了,这桌子还留着吃酒呢。
我母亲的字帖,我哪怕临成了鬼画符,她也不会笑话我。
轮得到章大人在这儿莫名其妙笑一声吗?
你要不是郡王爷的客,今晚上没你一口酒喝。”
说话间,手上也快,纸张叠了、笔入笔洗、砚台盖上,顷刻间一张满满当当的桌子收了个七七八八。
章振礼看着陆念,只觉得她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嫌弃劲儿。
嫌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一想,章振礼不自在地抿了下唇。
陆夫人愿当耗子,他章振礼可不是狗!
偏他有试探的目的在,哪怕看不得陆念这阴晴不定的脾气,也只能强压了火气,退一步赔了个礼。
“确实没有笑话夫人的意思,”章振礼道,“也没有拿乔的想法,确实是不熟悉令堂的字,不敢贸然下笔。
夫人可以描鬼画符,我一外人,又是晚辈,提笔临摹需得慎重。
需得观察字体,有了判断,才能下笔,否则也是对令堂不敬。”
陆念打量了他两眼,没说信不信,只把那收拢的字帖又取了来。
毕竟是亡母遗物,她递过去时不似塞笔那般粗鲁,称得上是双手送上。
“章大人既如此有心,那就仔细看看、观察一番,好叫我知道内行人临摹是个什么样的。”陆念说完,拿起笔洗出去倒水。
章振礼被她单独留在屋子里,只得翻开字帖来看。
他爱好书道。
这么多年,传世的大家之作,当世的有名作品,能收拢来赏析学习的也都收拢了,但确实是头一次看白夫人的字。
不得不说,字是好字。
能得皇太后夸赞的,必然有她的独到之处。
白氏夫人的字,一眼看着端庄,仔细辨去飘逸,很有滋味。
都说字如其人,章振礼没有见过白夫人,但能从她的字多少看出些性情。
当然,陆念的字也是一样。
张牙舞爪、随心所欲,像极了她那出其不意的性情。
于章振礼来说,临摹白夫人的字不算难,只学个形就更简单了。
指尖沾了水,以手指作笔,章振礼在桌面上尝试写了两字。
等陆念进来时,他就又一把抹去。
陆念看在了眼中,嘲道:“章大人要求高,怕写不好失了敬意,这才连一眼都不敢给人看?”
如此激将,她高兴了就说,并不指着章振礼上钩。
章振礼正要为那桌上抹开的水雾说两句,陆念看都不再看,只把笔洗放回了博古架上。
步步为营的谨慎不适合她,也不适合对付城府深沉、自傲自矜的章振礼,反倒是时真时假的乱拳,叫章振礼不好判断她的底细,才更适合她。
陆念不看不听,章振礼却也不好当真不说:“指尖试写来的总不及用笔。”
闻言,正收拾着博古架上物什的陆念倏然回过头来,侧着的身子旁是文房四宝。
笔筒里插着四五只笔,笔挂上还垂了三只,旁边收着三块墨,架子下层、陆念手指的方向是几刀纸张。
“内行人当真讲究,”陆念笑了起来,道,“狼毫兔毫?白鹿玉版?松烟油烟?难怪章大人不肯落笔,原是看不上我这儿的笔墨纸砚。
也对,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那可真对不住,是我为难章大人了,毕竟都是些给小囡抓笔玩闹开蒙用的,自比不了章大人平日用惯了的那些。”
章振礼:……
书道讲究虽多,但那些都是锦上添花,从没有哪位善书的、少了惯用的文房就大失水准的。
这个道理,章振礼不信陆念不知。
陆念就是明知还故意挑刺,就为了他先前的那一声不算“嘲笑”的笑。
这人记仇、小心眼、锱铢必较,想一出是一出。
此前听闻再多,也只有在亲身接触之下,才晓得这人比传闻里、比去年在顺天府后衙听到的那些动静里,更自说自话,更不能以常理来推断行事。
他想照着预先准备好的说辞想法来应对陆念,陆念根本不会配合。
她随时都可能一脚把椅子踢翻。
只要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