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出来的不只是怯,还有慌张和愤怒。
很早之前,章振贤就知道自己比不过大哥,但他是嫡子、是独子,他从未怕过。
本朝是有废世子另立的事,但那都是世子自己找死,要么是为官为将出了大问题,要么是纨绔恶霸任谁都看不过眼。
章振贤以为,他好好的当一个无所事事的世子,还是很安全的。
不入朝堂指手画脚,也不赌钱玩乐被人钻了空子,靠着父亲的荫泽,日子好过得很。
因此,知道大哥或许不仅仅是堂哥的时候,章振贤慌了。
看起来,章振礼孤家寡人,无妻无子,但一个四十岁不到的男人,身体康健,真想生难道会生不出来?
不说与定西侯府那个是真心还是假意,就说上月在相国寺,知道大哥有意续弦时,多少老夫人来打听、想牵线。
全是门当户对。
或许有人看不上安国公府内里血脉不清,但只要度过这一次的麻烦,一样会有很多人愿意。
到时候,大哥就不是“单打独斗”了。
那他能比得了章振礼什么?
以前,他可以说,只靠投胎的本事,他就赢得彻底了。
现在章振贤不敢说了。
他只能积极地让父亲看到,他不是那么一无是处,比起出身上“受害”而怨气冲天的大哥和阿瑛,他是“受益”的,他没有怨气。
可他的积极主动,在大哥口中成了“小家子气”。
“那你说应当怎么办?”章振贤愤愤问道。
安国公亦道:“你不要往振贤身上撒气。”
“我在说事实。”章振礼垂眸。
说话自然是有章法的。
但当一个人的目的太强烈时,任何迂回的话术在明眼人耳朵里都是赤裸裸的。
没有任何意义,且无所遁形,偏那还在努力表演话术的人不知道,于是便像猴戏一般可笑。
不由地,章振礼想,还不如像陆念那样。
没有虚的,全是直白粗暴的恶意。
坏得张扬明白。
思及此处,章振礼又看向安国公。
伯父的目的亦是明确的,只是他掩饰得比章振贤要好。
伯父在审视,审视他是不是真的有意无意与陆念及镇抚司说了什么。
伯父也在警告,让他不要“越界”,不要有不该有的心思。
掩饰得很好,可章振礼是明眼人,他太懂伯父了。
所以,审视和警告换来的,不是忠心,而是困境。
章振礼无路可走。
眼下这处境,伯父或许可以把替死鬼扔出去,在夹缝中靠着圣上的恩典度过这次危机。
不一定能成功,但还能赌一把。
但章振礼不行。
他在镇抚司的那三日,他确定沈临毓不达目的决不收手。
就像陆念说的,哪怕是圣上压下来,沈临毓起码也要咬下章振礼。
事已至此,他就算先下手把伯父卖了也没有用。
章振礼能做的,或许就是像章瑛那样,气急败坏、胡乱撒气。
真没有意思!
外头传来匆匆脚步声。
管事敲了门,手上还抱着厚厚一叠文书,战战兢兢道:“镇抚司刚刚送来的。”
章振贤立刻接了过来,问:“谁?王爷吗?”
“是王爷身边的亲随元敬,”管事道,“他说,王爷估摸着国公爷要准备折子向圣上自省,为了让折子言之有物,就把这些文书送来了。
文书整理了宝源钱庄这些年的乱账以及经营过程中的乱相,明日镇抚司会一一奏明,国公爷正好在折子里一条条给个理由。
尤其是牵涉到人命的账目,一定要写清楚,免得之后案子定下来,说是他们镇抚司的一言堂,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国公府。”
管事硬着头皮说完,立刻“滚”了出去。
章振贤捧着这么些烫手山芋,气得浑身发抖:“他是在挑衅吗?”
想他刚说了“御前不是镇抚司的一言堂”,王爷让亲随递来的话中就有这一句。
巧合归巧合,却也让章振贤像被扇了耳光一样脸巴子疼。
“拿来我看看。”安国公道。
越看,安国公眉宇间的郁气越重。
“我早说过,”他叹声道,“宝源是赚钱,但国公府上下又不指着宝源吃饭,不要竭泽而渔。”
“放利钱,有坏账很正常,放钱时眼睛亮些,收钱时不要过激,大部分还是很好说话的。”
“就是不听我的,有几笔账亏了,一定要去扳回来。”
“傻的碰见楞的,弄出人命来!”
说着,安国公又问章振礼:“你按季看过宝源的账本,怎么没看出来问题?”
章振礼答非所问:“您要怎么给圣上写折子?我先前建议过,与其被镇抚司牵着鼻子走,您不妨直接把王爷的私心戳穿了。”
安国公道:“竟然还有这种案子,上下都瞒着我吗?”
“您这是在回避?”章振礼问,“镇抚司敢如此挑衅,您为什么不和他们撕破脸?是不敢吗?”
咚——
带着水气与凉意的风直直吹到身上时,章振礼才发现书房的门开了。
想来是那管事出去得急,没有把门关紧,外头风一大,突然就吹开了。
吹得门板响动,也吹得大案上、镇抚司送来的文书四散飘落,乱糟糟的。
章振礼深吸了一口气。
习惯了秩序与整齐的人,看到这一地杂乱的纸张,实在难受得很。
本就焦躁的情绪没有被凉风吹冷,反而烧的更加厉害。
“王爷想替废太子翻案,他盯着我们不放,为的就是那时您捅了金太师一刀。”
“在王爷眼中,您有错,可在圣上眼中呢?”
“您有什么不能对圣上提的吗?”
“政见?立场?”
“您既然忠心耿耿,您站在圣上这一边,那他们就是错的、不忠的。”
“金太师不忠,王爷也不忠。”
“那您怕他们什么?”
章振礼语速很快,憋在心中的话都吐出来,着实痛快得很。
一面说,他一面抬起手,手指勾着衣襟扯了下。
痛快让人战栗,以至于关节发抖得不够听话,连扯了两下才扯开。
这下子,连呼吸都清爽多了。
章振礼冷笑了声,没有停嘴,又问:“是圣上看不到您的忠心了?还是您口口声声念叨的忠心,把您自己都骗了?”
“振礼!”安国公血气上涌,捂着心口道,“你是在质问我?”
章振礼答道:“我只是提醒您,您效忠圣上,但您也没有那么信任圣上,您不信当初的忠诚之举能换圣上今日保下您。”
边上,章振贤目瞪口呆,他完全插不上嘴,甚至因为不知来龙去脉而茫然着。
章振礼看在眼中,指着他问安国公:“养得可真好,以后够闲散,就是不知道哪一天被人利用了抛出去当替死鬼。”
安国公的身体僵了下,神色之中闪过一丝不自然。
章振礼看穿了。
原来,他那日没有看错。
伯父在听见“最坏的打算”时,想到的就是替死鬼了。
显然,替死鬼就是他章振礼。
“您把我当什么?”章振礼拍着桌子大声问道,“当侄儿还尚且是个人,但您把我当人看吗?我是您替您那废物儿子孙子养的狗吗?”
安国公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仰。
他教养大的侄儿,当然也知道对方的脾气。
振礼做事素有章法、游刃有余、进退有度,但出现不可控制的差池时,火气也足够大。
大理寺中的下属挨训时一个个都跟孙子一样,一个字都不敢回。
但安国公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这些火气会直直朝着他来。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安国公气坏了,声音颤抖,“这么多年,我手把手教你,用心良苦!
作为伯父,我对得起你父母、也对得起章家,我自问在你身上用足了心思。
到头来,你竟这般辜负我的信任与栽培?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是我不该把你养在身边,还是不该教你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