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大店,生死之物分得越细,就怕犯了客人忌讳。
到了那巷子里,阿薇下车来。
明明只隔了一条街,这里比外头冷清许多。
铺子门开着,无人揽客,连带着左右都是阴沉沉的、看不出做什么买卖。
阿薇进店,直接问:“可有益州香?”
青茵看了阿薇一眼。
她只在厢房伺候,从未进过正屋,却也晓得那里头供奉的瓷坛日日燃香不断,且用的是姑夫人与表姑娘从蜀地带回来的香。
姑夫人很讲究这个,擦台面、摆香果、换香烛,全是她亲自来,从未假以人手。
青茵知道那个“旁人碰了就伤性命”的说法,府里早就传开了,有人将信将疑,却也无人敢以命去试。
她倒是很信。
姑夫人那么讲究,定然是真的。
今儿见表姑娘买香,她才又懂了一点:原来那是益州香。
“有是有,就是存量少、价也高。”
见客人应下,东家去库房取货给她过目。
阿薇看过后,又买了其他香烛物什,一并收拢,这才回府。
另一厢。
冯正彬艰难挨到了散值,急急回家。
徐夫人正在听冯家老太太“指点江山”,一肚子的委屈只能硬憋着,听闻丈夫回来,她眼底暗暗闪过惊喜来。
夫君在场,婆母总不会再大放厥词了。
她起身迎接,却见冯正彬脸如菜色,一副惊慌失措模样,不由惊呼道:“这是怎么了?”
冯正彬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急切道:“我有些话要与母亲说……”
徐夫人怔住了。
她听出了冯正彬赶人的意思。
是什么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
是什么话,连给她递个回避的体面由头都顾不上,几乎是急切地要把她轰出去?
她嘴唇动着想问,对上丈夫那糟糕的脸色,又实在问不出口,只能硬挤出个笑容来,自己给自己安了个台阶:“等下就吃饭了,我去看看备得如何。”
着急的冯正彬只怨她走得不够快,等屋子里只有他们母子两人,他才坐下道:“母亲,从前金氏做过一种果茶。
是她自己的方子,这么多年儿子从未在外头尝到过。
初一那日,徐氏去上香遇着定西侯府回京的那位表姑娘,那人给了她一方子,儿子一喝,和金氏当初做的一模一样!”
听见“金氏”名头,冯家老太太的脸就拉了下来。
“一种茶而已,便是一样又如何?怎么就一定要与那金氏扯上干系?”
冯正彬道:“儿子心慌……”
“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冯家老太太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是当初喝过那么一两回,便是天下佳肴,过了快十年了你还能记得那滋味?
你小时候,我给你煮过那么多甜汤饮子,你现在还能记得什么?
少说些有的没的!”
冯正彬心一横,把那张浣花笺拿了出来:“您看看,这是不是金氏的字,是不是她常用的纸?”
虽然养出了一位进士儿子,冯家老太太依旧大字不识,自然无从分辨。
等听冯正彬讲了上头内容,她一把夺了笺纸过去,狠狠撕碎:“什么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你给我听着,金氏死了九年,早就成灰了!”
冯正彬看着碎纸,心噗通噗通直跳。
“你说这方子是那什么侯府回京的姑娘教给徐氏的?”冯家老太太的眼底满是精光,“人家会认得金氏?会晓得金氏写什么字、用什么纸?要我说,别是徐氏诓你的!”
冯正彬没有信,替徐夫人解释道:“今儿那位姑娘送了果茶到衙门,侯爷亲手分的茶。”
“那就能证明是她教的徐氏?难道不是徐氏教的她?”冯家老太太出身乡野,年轻时就是胡搅蛮缠一把好手,倒打一耙的功力出神入化,“我早就跟你说过,金氏留下来的东西都扔光烧光,你就是不听我的!
你非得留着,定然是叫徐氏发现了,她认得纸、认得字,还能描不准?
不是我非要说她不是,她这两年越来越不像话,对我敷衍得很!
我晓得,我就一乡下婆子、又老了,她嫌弃我丢份!
可她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出身!不也是烂地里一块泥?要不是嫁给你,她有现在的风光日子?
早知道当时就不娶她,我儿这般出色,什么样的续弦寻不着?寻个官家女,谁不比她懂事,比她有脸面?”
冯正彬听得头昏脑胀,心烦不已:“母亲,我们在说金氏……”
“金氏怎么了?”冯家老太太激动起来,“你对她仁至义尽!”
见她怒得要嚷嚷起来,冯正彬赶紧劝道:“您轻声些、轻声些,叫人听了去……对,您也不想让徐氏听去,这会打草惊蛇……”
“我还怕她听?”冯家老太太厉声道,“让她有本事冲我来!别以为生了儿子我就不会收拾她!孝顺两字都不认识,呸!”
冯正彬连连讨饶,说着好话,才算稳住了母亲的情绪。
“你听我的,”冯家老太太喘着气,扶着儿子的脸,道,“金家自己走了死路,与你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金氏要寻事也该去寻下旨的圣上,搞巫蛊的太子,不该寻你。”
言及圣上,冯正彬本应拦住母亲的嘴,但他思绪混乱,根本没顾上。
拖着步子从屋里出来,他看到了站在院子里一脸忧愁与烦恼的徐夫人,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侯府姑娘与徐氏,到底谁教谁?
第35章 是看我年纪小,好骗?(求月票)
阿薇给徐夫人下了帖子。
然后,她把木箱子搬出去,从中取了一把,坐在院子里磨刀。
青茵怕那明晃晃的刀面,只不远不近看了两眼就进厢房收拾去了,没想到里外忙完,那磨刀声还在继续。
刀子竟然要磨这么久吗?
青茵好奇着又去看了一眼,才发现表姑娘手里的已经不是先前的那把刀子了。
阿薇一直没有停手。
一把把厨刀排列开,放了一地。
她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重复着动作,一下又一下。
直到前头来传话,说是徐夫人来了,阿薇才抬起头,微微活动了下脖颈,把厨刀又都收起来。
徐夫人到春晖园时,阿薇刚刚净了手。
正屋的门关着,陆念谢客。
徐夫人知道这位姑夫人一塌糊涂的名声,自不会傻傻去触霉头,只随阿薇在院子的石桌旁坐下。
她这两天,也是焦头烂额。
那晚夫君与婆母闭门说事,她被排斥在外,只隐约从婆母的高声嚷嚷里分辨出了“金氏”,听得她心中突突。
死了这么久的人,怎么还会翻出来说?
难怪不让她听。
可最让徐夫人寒心的是冯正彬的反应。
她还没有问夫君状况,夫君反倒沉着脸问起她来,和余姑娘到底关系如何?那果茶方子是怎么一回事?和余姑娘说了多少自家状况……
仿佛像在审问犯人一样。
让她怎么答、好像都不对。
白日再去婆母那儿,更是得了一通谩骂
之前还装样子阴阳怪气,这两天是装都不装了,嘴里出来的全是村口泼妇那一套。
徐夫人几次想顶回去都失败了。
一来顾忌丈夫,二来,她没有那骂街的口才。
如此憋闷两日,徐夫人急得嘴里起了几个包,连喝茶都痛。
得了余姑娘的帖子后,她立刻就来了定西侯府。
她感觉得到,问题是从那碗果茶开始的,夫君喝完后就……
心中存疑,徐夫人却不能与阿薇开门见山,陪着笑脸拉几句家常。
阿薇捧着茶盏自顾自喝,神色淡淡。
这般态度,徐夫人也品出味来了——府里明明有花厅,厢房也有见客的堂屋,为何会让客人坐在院子里?
她和余姑娘之间,可没有熟稔到不讲究的地步。
阿薇看了会儿徐夫人忐忑的模样,突然开了口:“我买了些香烛,想在京里添些供奉。我想问问,冯家的香火供奉在哪里?”
这个问题出人意料,徐夫人愣了一阵,才道:“冯家在京中并未供奉。”
“没有?”阿薇呵地笑了声,一副压根不信的模样,“冯大人前头那位正房夫人的香火,难道冯家不用供奉?我听说了,那位夫人病故时腹中还有胎儿,母子双亡,冯大人不念及妻子,难道也不顾儿子?”
徐夫人的脸色唰的白了。
阿薇把茶盏掷与桌上,瓷器未碎,却也发出了磕碰声。
“徐夫人可真有意思,”她丝毫没有掩饰不满,甚至在宣扬着愤怒,“你在寺里特特来寻我套近乎,说起自家事情又各种隐瞒。
你明明是冯侍郎的填房,明明前头有位正房夫人,你却闭口不提,还青梅竹马、修成正果,你的正果就是正房夫人的香消玉损?
我与夫人客气,夫人从头到尾欺瞒我?是看我年纪小,好骗?”
徐夫人死死攥紧了手中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