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年少时挑灯夜读的经历,一晃几十年,就像是上辈子一样。
是啊。
他离那种苦日子太远了!
离不知道能不能出头的日子太远了!
他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又怎能甘心楼塌了?
此时此刻,阿薇与陆念也出了京城。
定西侯府在西山上有一庄子,陆念说要去住两天,谁也不会说个“不”字。
十七夜里,云比前两日散开了。
闻嬷嬷探好了路,阿薇随她上山,神不知鬼不觉绕到大慈寺后山时,恰好亥时末尾。
一间厢房里,透出蜡烛光。
阿薇与闻嬷嬷悄声上前,关上的窗户映出一提笔写字的人影。
看了眼窗户缝,阿薇冲闻嬷嬷点了点头,表示没有寻错。
闻嬷嬷颔首,直接去敲门。
大半夜突然听到敲门声,冯正彬吓得手一抖,写好的一页纸上横着撇出一道墨痕。
他盯着房门,不敢询问,也不敢动作。
闻嬷嬷比他自得多了:“姑爷,奴婢唤您姑爷,您应当知道奴婢是谁。
奴婢只想弄清楚姑夫人的事,咱们今夜把话说明白,以后桥是桥、路是路。
奴婢对得起金家了,您也不用担心奴婢往外头又是嚷嚷又是告状。”
说完,闻嬷嬷也不着急,只等着。
冯正彬此人性格回避,而回避之人总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车到山前必有路;比如,一切好商量。
“凭什么让我信你?”半晌,冯正彬瓮声道。
“您可以不信奴婢,”闻嬷嬷有恃无恐,“奴婢下山就告状,您知道的,眼下这状况多的是人愿意听奴婢喊冤。”
冯正彬蹭得站起身来。
被威胁的感觉很不舒坦,他在屋里来回踱步:“那你怎么不去告?”
“奴婢更愿意与姑爷好好谈谈,”闻嬷嬷道,“奴婢现在也有自己的生活,没到鱼死网破那一步。”
冯正彬接连几个深呼吸,犹豫着打开了门。
看清外头站着两个人,他吓得又把门关上了:“还有一人是谁?”
“定西侯府的表姑娘,”闻嬷嬷道,“奴婢现在伺候的主子,您不会怕一个小姑娘家家吧?
毕竟是谈人命关天的事,姑娘若出了状况,定西侯府不会善罢甘休;而有姑娘陪着,您也不用担心奴婢会与您撕破脸,奴婢是有以后体面日子能过的。
有她在,奴婢能放心,您也放心。”
这话恰恰就说在了冯正彬的心坎里。
他最怕碰着光脚的,不管不顾一定要如何如何、怎样都谈不拢。
冯正彬证明不了厨娘是逃奴,但厨娘要告得明明白白、就得先认下逃奴身份,这厨娘既然有好日子过,总不会发了疯地偏要往衙门死路闯。
这么想着,冯正彬再次打开了门,让两人进来,又挂上了门栓。
阿薇看都不看他,寻了把杌子坐下。
冯正彬多打量了她两眼,她披了一件斗篷,帽子覆上,只露出半张脸。
闻嬷嬷挡在阿薇与冯正彬中间:“既然坐下来谈了,那就开诚布公,谈个明白,姑爷若谎话连篇……”
她顿了顿,嗤笑了声,似是很清楚冯正彬的想法:“奴婢也脱了鞋去当那光脚的。”
冯正彬坐回了桌子后头:“你问。”
“姑夫人到底是怎么没的?”
冯正彬右手按着左手,沉声道:“伤心过度,早产出血,没有救回来。”
“哪一天的事?”
下意识的,冯正彬要说“二十四”,但见那厨娘一双黑得阴沉的眼睛,他几次张口又止住。
“奴婢知道了,”闻嬷嬷替他答了,“十月十八。”
冯正彬脊背挺直,想改又没能改。
“为什么早产?为什么改她的忌日?”见冯正彬眼神回避,闻嬷嬷催促道,“姑爷,这里没有第四个人,哪怕尖声大叫也传不到对侧僧庐去,您不妨大大方方与奴婢说了,免得拖拖延延到了天亮,那一个谈不拢……”
能喊来一群和尚!
了不起都完蛋!
后两句闻嬷嬷没有明说,但冯正彬听懂了。
“能为了什么谈不拢?自是为了岳父的事,”冯正彬长叹了一口气,“夫人一心想救岳父,家里银钱大把大把撒出去,又吵着要卖她的铺子庄子。
那时候,谁敢收她的银钱?谁敢买她的地?
她怪我不积极替岳父争取,可我已经尽力了,我一个六品主事、还停了职,我能做什么?
只晓得马上要判了,我让夫人千万别做傻事、不能冲出去闹,她不听,又是激动又是伤心,就……”
一直没有说话的阿薇掀起眼皮瞥了冯正彬一眼,心说:全是屁话。
嬷嬷说过的,姑母那样识时务、看得清楚明白的人,根本不会做没有希望的事。
“姑爷,”闻嬷嬷冷声道,“这么说得通的事,为何要改忌日?因为九年前这个故事说不通吗?那时姑夫人没有想卖过庄子铺子,也就没有人给您的故事作证。”
“你既不信,又何必问我?”冯正彬脖子红了。
闻嬷嬷面无表情看着他。
“您听听奴婢说的吧。”
“姑夫人是被害死的,和年年一起,死不瞑目。”
“您不敢走漏消息,硬生生瞒下来,等报丧时候编成了二十四日。”
“您有罪,您的母亲也一样。”
“您真当奴婢毫不知情就寻上山来吗?您是出了城,但您的母亲与徐夫人还在一处,徐夫人与我们姑娘也有往来,您觉得您母亲会与徐夫人说什么?徐夫人又与我们姑娘说了什么?”
冯正彬心慌意乱,去看阿薇。
阿薇已经抬起了头,先前被兜帽完全遮住的眼睛露了些出来,视线冷冰冰的,满是嘲讽。
冯正彬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喃喃道:“不是、不是这样的……”
还不等他讲出故事来,闻嬷嬷话锋一转,道:“奴婢也知道,您原本待姑夫人不错的,若不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不会走到这条路上。您念书不容易,太师倒台,您不能跟着倒……”
“是,是的!”冯正彬赶忙点头。
一顿眼冒金星的棒子后,来了一颗甜枣,明知道枣子会有毒,人还是会下意识地接过去咬。
“我与夫人感情融洽,”他一字一字地,不止说与别人听,也是想深深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你知道的,夫人自从早年滑胎后一直没有再怀。
这事上她很介怀,觉得对不住我,我也真的不怪她。
但长辈难免唠叨,同僚之间也会关心几句,我都自己抗着。
后来她又有了身孕,我比谁都高兴,我冯正彬眼瞅着要三十了,我要有儿子了。”
甜枣才吃两口,闻嬷嬷的棒子又砸了下来:“可您还是害了她、害了你们的儿子!”
“我没有办法!”冯正彬冲口而出,“我比谁都希望金家长盛!我是太师的亲女婿,他会磨砺我一时,断不会磨砺我一世。
我做好一个女婿、一个官员该做的事,该我的迟早都是我的。
你明白的吧?
我越是自私自利,越盼着岳父好!
今时今日,他老人家在,还需要我点头哈腰到处想办法谋尚书之位?
这八九年,我给太保添了多少银钱、我都不敢去算!
我叫他老师,但我只是学生里的一个,是供他银钱里的一个!
真要说,论立场,他才不盼着岳父好!”
“姑爷的意思是,”闻嬷嬷总结道,“金家的船漏水要沉了,您就借机跳了岑家的船,您所谓的大把银钱,难道不是姑夫人的陪嫁?”
冯正彬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明显焦躁许多:“那你说我要怎么办?母亲怕我受连累整日惶惶不安、几乎病倒了,她哭着求我莫要与金家一道沉下去,我没办法、没办法!”
斗篷下,阿薇紧紧握着刻刀。
愤怒裹挟着,但她没有失去理智。
刻刀只是防备冯正彬鱼死网破,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她们还可以按部就班继续逼迫。
她想弄清楚更多的来龙去脉,而所谓的“徐夫人说了什么”本就是骗冯正彬的。
“于是,您动手了,杀妻杀子,”闻嬷嬷咬牙切齿,“您这人真是,都到这时候了,您把错怪到您母亲那儿,又怪到岑太保那儿,人人都不好,只您无辜?您是不是也要说徐夫人害您?”
“她一直不嫁人,”冯正彬辩驳道,“我当时对她没有那种心思,也劝过她,但她一意孤行,我当真十分愧疚!
若能再选一次,我一定不会让她进京,会让她家里早些替她安排好。
我母亲性子如此,她与夫人不怎么处得拢,我不是怪她,她当时太怕了、我懂的。
至于太保,我虽无证据,但他一个喜好敛财之人,与岳父那样清廉的,势必有矛盾。”
闻嬷嬷道:“不如说说您是如何杀妻的。”
冯正彬瞪大眼睛,面露犹豫之色。
“不说也行,”手入胸襟,闻嬷嬷取出一簇新牌位来,“奴婢替姑夫人新刻的,十月十八,没有刻错。
姑爷不肯说过程,定然也不会让大师们改了做法事的正日子。
奴婢不逼您,现在已是子时了,是十月十八,您跪下来给姑夫人磕三个头。”
冯正彬一双泛灰的浑眼盯着牌位,呼吸都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