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才被人从篷布下扒出来,发髻歪了,散发遮了半张脸,另半张还露着却是染了灰,倾盆大雨当头下,全身霎时就湿透了。
人不人、鬼不鬼的,桑氏都不敢再细看。
再观陆念母女,依旧站在供桌前,面上看不出情绪。
是意外?还是算计?
桑氏吃不准,她只是庆幸,还好棚子大、篷布分片,要不然塌了都没那么快能挪出来。
阿薇没有看人。
没有了篷布遮挡,直见天际。
闪电划空,她瞧见了透亮的天光。
惊雷轰轰中,阿薇灭了香上明火,细烟升起。
她递给陆念:“亮堂多了。”
陆念接过,看着白氏的牌位,唇角一弯,喃道:“是啊,亮堂多了。”
院子里的众人脱困后,要么寻地方避雨,要么急着找伞,一片嘈杂中,却听见了一道女子清晰又坚定的嗓音。
“母亲,女儿回来了。”
是陆念。
不由自主地,视线纷纷落向那执香的女子。
“那么多年不能给您上香,是女儿不孝。”
“女儿在余家那里也不敢祭拜您,怕您想我了寻去那儿,见到一宅子的腌臜,在底下心疼我和阿薇,也怕那里妖魔鬼怪冲撞了您。”
“以后不会了,女儿年年在这里给您磕头。”
“您在的地方,才是女儿的家。”
“女儿和阿薇吃过的亏、吐过的血,不会白费。”
陆念说着,狠一扭头看向岑氏。
岑氏先前跌得狠,才扶着嬷嬷的手站起身,狼狈得没有平日一丁半点的端庄姿态,就被陆念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半塌的灵堂,被雨水淋湿了衣裳的亲朋,只有供桌前的那一处、与其他地方都隔绝开来。
陆念就站在那儿,没有叫雨打着,但她那双含恨的眼睛,却仿佛在磅礴大雨里走过,走了很多很多年……
一阵心悸涌上来,岑氏下意识抓住胸襟衣裳,脚下打滑,堪堪站住的身子又往地上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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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祭祀,结束在雨中。
桑氏撑着精神送走了姻亲宾客,这才有空喝一碗姜汤祛寒。
“侯夫人摔倒时擦伤了胳膊,已经让人上了药,备了安神汤。”
“春晖园赶着收拾了正屋,姑夫人说她们母女先住下,厢房不急着今日整出来。”
“侯爷过去了,见她们只带回来一个嬷嬷,说是让您这儿再看着安排些能用的人手。”
“今日礼单送来了,您过目后、奴婢使人整理收拢。”
一连串的事,桑氏听罢,深吸了口气想说什么,见陆骏从净室出来,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与陆骏递了姜汤,桑氏斟酌着道:“祭拜塌了棚,是我没有做好,我只想着棚子大些,却没料到不够稳固,风大了就……”
“不是你的错,”陆骏道,“许是风大,许是……你可能没听见,点心送来前、大姐跟我说余家塌了好几次棚、还砸死过人。我都吃不准她是不是存心的!”
桑氏闻言,讪讪笑了下,没有随意点评姐弟关系,只道:“春晖园多年不住人,我想着得去看一眼,听说大姑姐她们回来就一辆马车,没带什么细软衣裳,吃穿用度都需要问问。”
“你是周全,但她……”陆骏叹了声,“罢了,我同你一道去,省得她没事找事、莫名其妙为难你。”
桑氏自是应下。
另一厢,秋碧园中。
岑氏靠坐在床上,眉宇之间全是郁气。
今日之前,她根本没有想到陆念能回京来。
两地路远,即便陆念准备好了,也该书信先行、让府里安排好路上大小事、再使人去接回来。
这其中能动手脚的地方多得是,可谁知道陆念不按常理、竟然还让她们母女活蹦乱跳进了府门。
说来,陆念从小就是这样,行事不讲一点章法。
想起从前事情,岑氏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您莫要与她置气,”李嬷嬷开解道,“她在京中什么名声?也就是刚回来,一下子把人唬住了,等过些日子,您再瞧瞧,她那性子绝不可能不闹妖。”
岑氏冷笑:“今日不也闹了?”
“闹得没个章法,”李嬷嬷鄙夷道,“奴婢还以为她们要抓着银钱与药材不放呢,没想到争了半天,就想要一园子,真是眼皮子浅!”
“一个空置多年的春晖园,也值得她这么惦记,”岑氏不解极了,“侯爷也是,那是正院,哪有陆念住的道理?”
“侯爷心软,多年不见女儿,又是白氏忌日,”李嬷嬷嘿嘿一笑,声音讽刺,“远香近臭,最终臭不可闻。”
岑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的确。
这句话形容定西侯与陆念的父女关系,再恰当也没有了。
“那就让她闹些时日,我好好养养精神,”岑氏说完,若有所悟地长叹,“我也是越活越回去了,早些年根本不会为这些上火。”
李嬷嬷宽慰道:“说明您这几年顺心,侯府里事事掌握,娘家也给您颜面。”
“是啊,人就是这样,从紧绷着到放松下来、轻而易举,想倒过来,重新绷住,就浑身不得劲,”岑氏想了想,交代道,“你去趟春晖园,看看她们缺什么。”
李嬷嬷心领神会:“您放心,奴婢晓得。”
不多时,李嬷嬷在春晖园外遇着了陆骏与桑氏,跟着他们一道进去。
多年不曾有过光的正屋里点上了灯。
陆骏先与坐着的定西侯行了礼,而后一抬头就看到了贴着北墙摆放的长案上有一只白色封口瓷罐。
瓶瓶罐罐的、原不值得他多心,偏那瓷罐前还摆了小香炉,插着香,左右还有果盘。
像是一个小供台。
不对。
那就是一个供台!
陆骏额上青筋直跳:“你供了什么?你别在家里整装神弄鬼那一套啊!”
“闭嘴!”陆念一个眼刀子横过来,尖声道,“这是阿薇的命!你懂个屁!”
第7章 不愧是一家死了七八还能活下来的人!
话音一落,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连定西侯都不由多看了那瓷罐两眼。
陆骏一时不知该不该信,嘴上嘀咕着:“你别危言耸听,外甥女好好站在这里……”
“舅舅,”阿薇开口打断了陆骏,“正因为有那罐子,我才好好站在这里。”
定西侯问:“此话怎讲?”
阿薇双手合十,对瓷罐拜了一拜,又轻轻拍了拍陆念的肩,让她莫要激动着急,而后才说起了故事。
当然是编造好的故事。
“我生下来就体弱,长年在庄子上休养,也正是因此、勉强躲过了府里的劫难。”
“请来化解府中不祥的高人中有一位仙师,他对余家事情束手无策,但看出我魂魄不稳,若无定魂之法、最多一两年也就……”
“他便给了我们瓷罐,教我定魂,我才能慢慢康复过来。”
陆骏倒吸一口气:“真有如此奇人奇事?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仙家道法,岂是我们俗人能窥探的?”阿薇谈及此事,态度十分恭敬,“我就是这么好起来的,怎么会不相信呢?况且平日只需供些瓜果点心,不费多少事情银钱。”
陆骏还要再问,被桑氏拦了。
桑氏笑盈盈与阿薇道:“既是关乎性命,自是不能马虎。那瓜果点心可有讲究?阿薇回头记下交给我,我让人按时按例送来。”
阿薇不禁打量起这位舅娘来。
此前陆念与桑氏没有往来,因而阿薇也不能从陆念口中了解桑氏性情,今日粗粗打交道,倒是留下了一个“好相处”的印象。
至于这印象靠不靠得住,还得往后再看。
思及此处,阿薇回礼道:“劳您费心。”
一旁,规规矩矩、不曾搭话出口的李嬷嬷把心思都放在了瓷罐上,却不知自己若有所思的模样一早就落在了阿薇眼中。
阿薇记得她。
先前祭拜时,这嬷嬷一直扶着岑氏。
“说起来,倒也不是没人好奇过那瓷罐,”阿薇语气一沉,却是与陆骏说的,“舅舅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吗?”
陆骏顺口就接了:“发生什么?”
阿薇呵地笑了声:“双手还不曾碰着瓷罐,那人就脚下一趔趄,脑袋碰着桌角流了一地的血,抬回去养了半个月还是咽气了。
她本就是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余家,我们眼看着他们家里上下五个人半年内全没了。
还有让她来动瓷罐的主子和管事也丢了命,仵作查验说是活生生吓死的。”
桑氏听得后脖颈一阵凉。
她先前打断丈夫就是因为不想听这些稀奇事,没想到躲了一回还有第二回 。
世子真是的,这种玄乎事情最不能好奇了!
陆骏也听得牙疼,偏他还要端着:“兴许是叫余家里头作怪的给收了去,与你那瓷罐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