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正事上,穆呈卿收起了揶揄口气,整个人正经许多:“这么急?不等明日?”
“我刚和冯游说话,”沈临毓余光瞥了那母子两人一眼,又低声交代穆呈卿,“年纪虽小,但看着不似谨言慎行的人。
他这个岁数对官场事情知晓得也少,且先前是没想到会被抄家,有什么线索都会先留着。
现在知道大势已去,我们若明日再去,只怕都烧干净了。”
穆呈卿听进去了:“那我先回去准备,你晚两个时辰再送他们回京,他们到家,我们便动手。”
说话间,视线之中,出现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
沈临毓和穆呈卿站在山边,正好能看到山下缓缓前行的伞。
冬日的山林,连绿意都少见,其中的那抹红色突兀又惹眼,叫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上头。
“这伞打得有意思,”穆呈卿啧了声,又瞥沈临毓,“无雨,有风。”
沈临毓依旧看着伞,道:“她不高兴。”
“……”穆呈卿被这四个字噎住了,半晌才一言难尽地道,“您把人请来,您还得关心她高不高兴?”
沈临毓这才皱着眉头、把视线挪到穆呈卿这里:“真是为了给她母亲一个念想,证实了金夫人是被害,她难道不该高兴?”
“或许、我是说或许,”穆呈卿沉声道,“余姑娘是共情金夫人的遭遇,痛人之痛,这也不算稀奇。说实话,便是你我,我们在金夫人的遗骨上也找到了想要的答案,能推动后续进展,也不等于我们此时此刻就会在金夫人坟前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吧?”
理是这么一个理。
但沈临毓隐约就觉得不太对。
沉思许久,他一锤定音:“她在乎她母亲,她也在乎金夫人。”
天色暗下来时,阿薇回到了定西侯府。
闻嬷嬷在门上迎她,见阿薇重重点头,嬷嬷紧紧握着的拳头松开,又再次握紧。
阿薇看在眼中,轻声带开话题:“母亲今日如何?”
“中午睡了会儿,其余时间都在屋里看账。”
阿薇加紧脚步,一直寻到西稍间,见到了坐在大案后的陆念。
看了这么长的时间,陆念眉间难掩疲惫之色,正好借着这时机放下纸笔,听阿薇说状况。
阿薇说得细致。
闻嬷嬷起初还能忍住,待听说金芷是叫人压住胸口、制住双脚,合谋害死的时候,终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畜牲!真是畜牲!”她咬牙切齿地说。
这一刻,闻嬷嬷很后悔,那夜在大慈寺,她怎么没有对冯正彬再狠一点!
陆念的情绪也不太好,扣着手指,默声不语。
阿薇与两人倒了茶:“以前没有办法,现在我们有个些能耐,那就一笔笔算账。”
闻嬷嬷抹了把脸,点头。
阿薇牵住了陆念的一只手,免得她再无意识地扣,嘴上问道:“母亲算得如何了?”
“有一些收获,只是我久不在京城,早年也没有接触过城里的地价铺价,之后还要与你舅娘再对一对,”陆念没有展开说,但精神突然振奋起来了,“大钱算不好,今日先问岑氏要些利息!”
夜幕落下,秋碧园里摆了桌。
岑氏下午歇得很一般,沉着脸落了座。
桌上有一道从未见过的菜。
“这是什么?”她问,“干煸的鸡肉,又拿辣椒炒了?这般红。”
李嬷嬷也愣了下:“厨房那头一并送来的。”
岑氏正嫌弃着,就听见外头响起问安声,喊的是“姑夫人”、“表姑娘”。
她不由诧异,这两稀客,轻易不来,来了就没好事!
陆念大摇大摆走进来,扫了一眼桌面,呵地笑了声。
“这时候过来,”岑氏皮笑肉不笑地,“可要给你们也添一双碗筷?”
“对着我们俩人,你吃得下饭?”陆念反问,问完自顾自答,“反正对着你,我吃不下饭。”
一股气直冲胸口,岑氏生生忍住了:“那便看着我吃吧。”
“我今日心情不错,所以特特来跟你说说话,”陆念歪歪坐在太师椅上,凤眼弯着,声音清亮,“今儿镇抚司开棺验尸,查明冯正彬前头那位金夫人是被人合力害死的。
你看,就算过了九年,只要把坟挖开来,让有本事的仵作查验遗骨,就能得到真相。
金夫人的案子可以查,那我母亲到底怎么死的,也一定可以查。
你说,我是不是该激动一些?”
岑氏的呼吸凝住了。
她有些将信将疑,但这事儿没什么能扯谎的,是与不是,京城里两三天就能传得沸沸扬扬。
可是,为什么九年之后,仵作还能查出来呢?
岑氏勉强稳了稳心神,语重心长道:“阿念,你母亲是病故,她入土三十年,就为了你一个人的臆断,毁了她的清静,把她挖出来叫世人查验,真的不合适,这不该是孝顺女儿该做的事情。”
第75章 把她的王八壳掀了(两更合一求月票)
这句话一出口,岑氏自己的心先定了。
是了。
冯正彬一死,留下孤儿寡母没个主见,镇抚司要挖坟,他们也只能答应。
但定西侯府不一样。
这事情,陆念说了根本不算。
侯爷再糊涂再纵容,也不可能赞同陆念开棺。
还有陆骏,若陆念一味坚持,他们姐弟怕是会彻底撕破脸、反目成仇!
说到底,他们三人自己先要闹个翻天覆地的事,而她这位继母反倒是不相干的,她若是急了,才正中陆念下怀。
“孝不孝顺,我自己最清楚。”陆念道。
说完她便起身,漫步到岑氏身后,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微微弯下腰来,几乎贴到了岑氏耳边。
看起来是个极其亲近的姿态,可只有岑氏知道,在她边上笑眯眯的陆念仿若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激得她寒毛直立。
陆念语速不快,像是分享一般,带了几分雀跃:“阿薇听那位仵作说,不同死因的人,骨头会呈现不同的状况,有些死因,人完整时反而看不清楚,剩下一堆白骨了才有个答案。受伤的、中毒的,都能看出来。你说,这多玄妙啊。”
岑氏的脸色难看极了。
不知何时僵硬了的肩膀又被陆念狠狠掐了一把,岑氏差点儿呼痛,被陆念再次不轻不重拍了两下。
“这么紧张做什么?”陆念直起身来,掏出帕子慢条斯理、一根一根擦拭刚刚按在岑氏肩膀上的手,“你的身体都绷住了,我说的话有这么吓人吗?”
岑氏被她倒打一耙,顿时气笑了:“吓不吓人,你自己不晓得?”
“少做些亏心事,就什么都不怕了,”陆念反问道,“哎,怪我,你的亏心事早三十年前就做过了,如今再提已是迟矣!那你就只能被我吓着,害怕害怕了。”
陆念把自己说笑了。
尤其是见岑氏那明明怒火中烧、面上却还要端着装平和的样子,越发觉得好笑极了。
笑过了,她抬步往外走了。
阿薇跟上去,走到落地罩下,又突然停下脚步,就像是倏地想到了什么。
她转过头去,笑容和煦地建议道:“那道辣鸡块,下酒很是不错,侯夫人要是夜里怕得睡不着,不如试试多喝两碗酒?不用这么瞪着我,菜是大厨房做的,没有经过春晖园的手,且各个院子都送了一份。”
“是,我让大厨房做来下酒的,今晚上我要好好喝一壶,”陆念闻声又转了回来,笑容里明晃晃摆着嘲讽之色,“你也省省力气,千万别吃得胃痛了、恶心了、虚弱了,那只会是你自己受罪,没法讹到我头上。说来也是您的旧手段了,我吃一堑长一智,是吧?”
许就是当年那一小把泛了油的松子给了岑氏灵感,往后几年里,如此花样也用过几次。
但凡只岑氏一人吃用、陆念有经手机会的,不晓得哪天岑氏就又“病”了。
陆念解释不了。
毕竟,那一把松子就早早定了调,之后再自辩也没有用。
后来有一回,吐得昏天暗地、蔫蔫的人里多了个陆骏。
五岁的陆骏能知道什么?
只清楚自己难受得要命、继母也一并吐着,陆骏眼泪鼻涕地对着陆念发脾气,骂她“害人精”、骂她“黑心黑肺”。
陆念那回被定西侯押着跪了祠堂,出来后也没打陆骏,径直去寻了岑氏。
“说我在吃食里动手脚,你就不怕我真往里头倒砒霜?”
“一日三餐,你能防我每一餐、每一顿?”
“等你哪天生了孩子,你怎么对阿骏,你看看我会不会有样学样!”
“再把阿骏扯进来,我跟你同归于尽!”
陆念也不知道那会儿是不是把岑氏唬住了,但随着她搬出秋碧园,“不经手”岑氏的吃食后,这事儿也就没再有过。
反倒是陆骏那傻子,直到陆念出嫁前都说过“你与母亲交恶,害我做什么?”这种蠢话。
回忆起早年事情,原本不错的心情添了一层不爽。
阿薇把陆念的情绪看在眼中,出了秋碧园就宽慰她:“今日就是来收利息的,过两天再与她算笔大的。”
陆念抿唇点头。
屋里,李嬷嬷没有出去送人,老实站在一旁,此刻她吞了口唾沫,心惊肉跳地看向岑氏。
没有外人在,岑氏不用再粉饰太平,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嘴角下垂,眼神阴郁,满是老态。
本就胃口不好,这会儿更是吃不进东西,有那么一瞬,岑氏想不管不顾把桌子砸了,可搭在桌上的手终是一动也不动。
她没有砸东西的“习惯”。
定西侯的继室夫人,一直都是温顺的,好脾气的,不管继女闹什么都不会骂人,更不会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