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为陈危选刀时,清蕴特意找的锻刀大师打造。因不懂刀剑,提了许多如今看来很不讲道理的要求,当时段大师许是以为她小姑娘特意来找茬,硬是冷笑着接了下来,最后锻出这把陪伴陈危八年的刀。
“给我看看。”
陈危将刀柄递来,清蕴细细欣赏,伸手抚过刀身,感受到一股寒意,轻声赞叹,“你把它养护得也很好。”
任何人得知自己送的礼物被珍惜都会高兴,清蕴也不例外,露出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陈危看着,也不自觉笑了下。
心情微微放松,清蕴拿起瓷杯,看着陈危再次递来的饼,也接了过来,一块块掰着吃。
和她相处时,陈危总是沉默居多。他不善言辞,做比说多,幸而清蕴很习惯这种相处。
某种程度而言,清蕴和他在一起最放松。
地面铺了几层青缎,清蕴干脆往后一仰,躺倒在上面,长发凌乱也无所谓,不用在意形象。
“陈危。”清蕴道,“说说在蓟州的事。”
陈危应声,回想了下,用堪称贫瘠的语言讲述起蓟州种种。分明跌宕起伏的戍边生活,在他过于平淡的语气中成了岁月静好般,让人听得困意渐生。
清蕴阖上眼,陈危的声音随之渐渐降低,直至无声。
马车外当然休息不便,因此等了会儿,估摸清蕴陷入深眠,陈危把人轻轻抱上马车。
清蕴自发往他身边靠了靠,唤出一声,并非“三哥”,亦非“李审言”,而是低低的“白芷”二字。
陈危忍不住笑了下,回身拿起刀,跃上大树坐着,在上面守了一夜。
翌日,清蕴休息得好,精神亦好了许多,迅速收拾好,和陈危往他记忆中的陆家祖坟处去。
陆清蕴的父亲在家中不受重视,虽然被埋在同一座山,但夫妻俩的墓离祖先们所在还有段距离。给他们上了柱香,清蕴看着陈危在夫妻墓的旁边挖了个深洞,埋入尸骨。
她看着,忽然道:“如果死后没有埋在祖先身边,真的会成为孤魂野鬼吗?”
陈危:“信则有。”
如今世人大多数都信此道。
清蕴嗯一声,“那我应当不可能埋回林家了,以后可能要成为孤魂野鬼吧。”
其实世上对女子又是一套评判方法,在有些地方,女子若非早夭,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却没有出嫁,没有夫家,便会成为无依无靠的游魂。
她平静的语气让陈危不知如何回答或是安慰,顿了会儿道:“我不信这个。”
清蕴略眨眼,忍俊不禁,想抬手拍拍陈危的头,意识到他如今很高了,转而拍肩,“恰巧,我也不信。”
死后怎么样她管不着,生前能够顺从心意、过得高兴就好。
办完这件事,清蕴也没想去陆家走一圈。对于陆清蕴这个身份而言,该做的她早就做了。陆清蕴母亲留下的嫁妆夺回了王家,依靠其父谋得官职的陆家人也都贬的贬、丢官的丢官,这也是多年来陆家人都不敢再打扰她的原因。
接着,清蕴南下去了浙江看望在此生活的大长公主、李琪瑛和杨翊。
三人见到她自然高兴,虽陪在她身边的是陈危,但都没多问什么,带她在杭州真正游玩了一圈。
杭州的秋是浸在桂香里的。
清蕴和李琪瑛乘舟游湖时,看船娘摇橹,岸边桂花随风簌簌落在青笠上。湖面有零星残荷飘荡,远山如洗过的新墨,所有景色倒映在粼粼波光里,胜似画卷。
正是吃蟹的季节,大长公主特摆了桌全蟹宴,用上银锤金剪,不紧不慢剥出了蟹膏,笑了笑,“蟹性寒,少思没怎么吃过,却很擅长剥。当初给你剥出蟹肉蟹黄,还能把蟹壳拼成蝴蝶,是不是?”
清蕴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声是。
大长公主摇头,“到底是不一样,我这个当娘的看了他二十多年,都不知他有这种功夫,还得见到你,才叫他无师自通。”
清蕴选择向她敬酒,省得大长公主一直调侃自己。李琪瑛也帮忙一起敬,没多久,三人就都呈微醺状态。
陈危亦喝了酒,仍然清醒,因此在她们决定去看画舫时,当仁不让地担当起了护花使者。
至于杨翊,他还太小了,被大长公主留在家中。
暮色渐浓,画舫灯影一盏盏浮上湖面。
四人租了艘小船,由陈危摇桨,穿梭在画舫和桥下,静静享受这夜间风光。
岸上,一道戴斗笠的身影静静立在那儿,和来往行人之间似乎有无形屏障,把喧闹隔绝在外。
他的眼睛正一刻不错地盯着小船上的人影,看风拂过清蕴发间玉簪,好似把那熟悉的气息也送了过来。
原来撇下他们,是来散心么?
他承认自己卑劣,抓住机会就急着分开她和王宗赫。那天王宗赫之所以出手,也是被他的话语所激。
想来打起来确实不好看,叫她气得直接走人,谁也不想理。
如果不是他晨起练刀察觉蹊跷,这种时候应该也只能和王宗赫一样回京。
这一路来,李审言看着她深入山崖下面挖骨,埋骨,再到浙江寻找大长公主,几次想出面,都忍住了。
陈危可能已经发现了他,没吭声,李审言干脆借这个机会默默跟着,然后发现了她同人相处时的更多面。
和李秉真、王宗赫、陈危、大长公主在一起,她都是不一样的状态,而最放松的,竟是他从来没正眼瞧过的陈危?
期间,李审言也盯着陈危看过一段时间,但感觉此人除去武力出众些、年轻些,没什么特别,且尤其沉默,一天下来不会超过十句话。
跟着他们夜游、归家,李审言准备现身时,陈危直接抬首看去。
从院墙无声落下,李审言对警惕的陈危挑眉,“我不做什么。”
陈危:“夫人不想看到其他人。”
李审言:“我不准备让她看见,只是帮她处理些事,顺便在这带待会儿。你也看得出来她之前心情不好,是不是?”
第112章 你夫君为你做主来了
李审言待了不到一刻钟就离开, 陈危紧盯着,见他没有纠缠也松了口气,继续在院外守了半个时辰,没有动静再回住处。
回到客栈的李审言随意淋了个澡, 双手叉在脑后仰躺在榻上。窗户大敞着, 夜风将中衣吹出道道褶皱, 微弱灯光映出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想了会儿, 他忽然扬唇,闭眼。
俱是一夜清梦。
清蕴完全不知一直有人跟随在身后, 她准备在杭州待段时间,既陪大长公主她们,也难得肆意地游乐一阵。
担心陈危没那么多假,她曾让他早些回去,但被拒了, 就没坚持。
又是一日泛湖, 清蕴与李琪瑛闲适地坐在船头欣赏湖光水色,而后齐齐皱眉。
李琪瑛恼怒地往后瞪去,“那艘船跟了有段时间吧?”
清蕴颔首, 她早就感受到了。那艘船上似乎都是男子,远远就能听到声音,遇见李琪瑛后,黏腻的目光立刻就缠了上来, 随即以不算隐晦的方式跟随一路。
之所以只提李琪瑛, 是因清蕴做的男子装扮。她在女子当中算身材高挑, 装成男子虽然个头不算出众, 也不会太矮,就和李琪瑛扮成了兄妹出游。
显然, 她这个外表过于文弱的兄长并没有值得他人畏惧的地方。
船头还有个陈危,但他们似乎只把陈危当成普通船夫,毫不避忌,甚至偶尔故意高声议论,引起李琪瑛注意。
放在以前,李琪瑛早就一鞭子甩上去了。这会儿在船上不便动作,她养气功夫也深厚些许,才没有出声叱骂。
倒是可以小小教训一番。李琪瑛眼珠子微转,对陈危吩咐几句,让他借撑杆的力扰乱那艘船的方向,最好再让船猛得摇一摇,吓死他们。
陈危内心很赞同,仍看向清蕴,见她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就知道她同意了,于是毫不犹豫地出手。
陈危也促狭得很,待清蕴和李琪瑛进舱后,先驶船靠近,在那几人好奇高兴之际猛得撑篙,凭借手臂的力量和水流直接让那艘小船打了转,瞬间引起一片惊叫。
李琪瑛拍窗大笑,“不愧是陈危,也只有他才能办到了。”
清蕴笑着点头,“他确实厉害。”
观察她神色,李琪瑛忽然凑近,低声道:“若是我,也会喜欢陈危这样的,像娘亲以前养的猎犬,高大威猛,关键是乖巧听话。”
清蕴讶然看过去,李琪瑛则满不在意地挑眉,“难道我猜得不对么,你不是和王家那位吵架了,所以出来散心?”
她不觉得自己观察有误,按清蕴如今的身份,权财都不缺,唯一能让其不顺心的,也就剩夫妻之间那些事了吧?李琪瑛自认看得很通透。
清蕴点头。
李琪瑛饶有兴致地问:“为何而吵?王三变心,还是你变心了?”
清蕴奇怪,“为何一定是有人变心?”
“除了这,你们还能有什么不和?”李琪瑛沉思,“不对,还有子嗣,是王家人着急子嗣,他跟着一起说道你了?”
“不是。”
被否认了这个答案,李琪瑛定定看她,而后肯定道:“那就是你变心了。”
清蕴:“……嗯?”
“你自己都不知道吗?”李琪瑛啧啧称奇,“你和王三在一起,与和我大哥在一起,状态根本不同。与其说他是你夫君,不如更像是你兄长吧。”
清蕴别开眼,端起茶喝了口。
“相较起来,他倒是满心满眼都是你,所以,变心的应当不是他。”
听李琪瑛言之凿凿地道出结论,清蕴不禁想,在熟悉她的人眼中,她和三哥到底是怎样的一对夫妻。
扪心自问,从嫁给三哥那天起,她一直在当好妻子这个角色,从无敷衍。
李琪瑛洋洋得意,“别纳闷了,旁人不一定能看出来,只有我可以。当初在宫里,我正是发现姐姐对杨……”
说到一半,她忽然顿住,跟着喝口水,“总之,你若是不想再继续和他做夫妻,我一点也不意外。”
清蕴:“但我本就是二嫁。”
“那又如何?”李琪瑛语气很是理所当然,“不喜欢就和离,不是很正常么?之前在京中,你没看过那些嫁了两次、三次甚至更多的妇人?旁人顶多随口议论两句,还能有什么?”
确实没什么,清蕴故意说这话,只是想听李琪瑛的看法而已。她的想法,应该也会是大部分京中高门所想。
“依我看来。”李琪瑛接道,“你那表哥确实太正经了些,像那些古板文人,想必行事都得有章法,未免沉闷了些。且他如今身居高位,要守的规矩就更多。若是和离,我倒觉得你不必急着再嫁人,像娘那样不就挺好。看看陈危,和他玩一阵也不错。”
清蕴:“……你这样的声调,他听得到。”
李琪瑛一惊,低咳几声不说话了。大抒己见是一回事,被人听到又是一回事了,她脸皮还没厚到那个地步。
过了会儿,把船撑到人迹稀少处的陈危出声,“夫人,李姑娘。”
他唤两人到船头来,出去一看,发现是艘颇为精美的小船被湖面杂草挡住去路,正随着水流缓缓左右摇晃。
看样式并非旧船,陈危对两人点点头,趁两船离得近,轻轻一跃,抵达对面船只。
很快他就折返回来,低声道:“出了人命,得报官府。”